第187章家國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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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使離開的第三日,乞兒國迎來了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
毛草靈披著銀狐大氅站在鳳儀殿的回廊下,看著雪花如絮般從鉛灰色的天空飄落,漸漸覆蓋了宮城的琉璃瓦、漢白玉欄杆和枯荷零落的太液池。遠處,宮人們正在掃雪,掃帚劃過地麵的聲音沙沙作響,像是時間本身在低語。
“娘娘,廊下風大,還是進殿吧。”貼身侍女青蘿輕聲勸道,手裏捧著的暖手爐已經換過三次炭。
毛草靈沒有動。她記得十年前從長安出發時,也是這樣一個雪天。那時她還叫毛草靈,二十一歲,是被當作公主替身送出去的青樓女子。馬車碾過朱雀大街的積雪,她掀開簾子最後看了一眼長安的城牆,心裏滿是對未知的恐懼和對自由的渴望。
十年了。
如今她是乞兒國的鳳主李慕靈,皇帝李珩唯一的皇後,百姓口中的“賢德娘娘”。她主持修訂了《乞兒律》,在各地興辦了女子學堂,讓乞兒國成為周邊諸國中唯一允許女子讀書、經商、繼承家產的國家。她推行了新式農具和輪作製,讓這個曾經以乞討為名的邊陲小國,變成了連大唐商人都要稱讚的“塞上江南”。
可她終究不是真正的公主。
“青蘿,”她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你說,如果十年前我沒有答應老媽子,現在會在哪裏?”
青蘿愣了一下:“娘娘怎麽突然問這個?”
“隻是好奇。”毛草靈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掌心,瞬間融化,“也許還在長安的某個青樓裏,老了,唱不動了,教新來的姑娘們彈琴。或者已經贖身,開個小繡坊,嫁個普通商賈,生幾個孩子。”
“那娘娘會快樂嗎?”
毛草靈沉默了。她不知道答案。
回廊盡頭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誰——那步態沉穩中帶著急切,是李珩。
果然,下一刻,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披在了她肩上。李珩從身後擁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朕找了你一圈,宮人說你在這裏站了半個時辰。”
“想些事情。”毛草靈靠在他懷裏,他身上有龍涎香和墨汁混合的味道——剛從禦書房過來。
“在想唐使的事?”李珩的聲音低沉下去。
三日前,大唐使者陳玄禮帶來了一封密信。信是毛草靈在長安的“父親”——那位她從未謀麵的罪臣毛大人——臨終前寫的。原來十年前的那場變故另有隱情:毛大人是被政敵陷害,如今皇帝查明真相,為其平反。而毛草靈作為毛氏唯一的血脈,被賜封“國後夫人”,享一品誥命,可回長安繼承家業。
更關鍵的是,信中提到毛草靈的生母並未去世,而是因當年變故流落民間,如今已被找到,在長安郊外的尼姑庵帶發修行,日夜盼著與女兒團聚。
“朕已經讓暗衛去查了。”李珩說,“如果屬實……”
“如果是真的呢?”毛草靈轉過身,直視他的眼睛,“陛下會讓我走嗎?”
李珩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拂去她睫毛上的雪花:“十年前,朕在城樓上看著和親車隊駛入皇城。那時朕就在想,這個從大唐來的公主,眼裏為什麽沒有恐懼,隻有好奇和……一種說不清的疏離。”
“因為我根本不是公主。”毛草靈苦笑,“我隻是個冒牌貨。”
“不。”李珩搖頭,“從你踏入乞兒國的第一天起,你就是朕的皇後,是這宮城的主人,是萬千子民的鳳主。身份可以偽造,但你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為這個國家付出的每一分心血,都是真的。”
他握住她的手,掌心滾燙:“慕靈,這十年,你改革稅製時被老臣當庭駁斥,你連夜寫出三十頁的《稅改疏》;你推廣新農具,親自下田示範,手上磨出水泡;你在北境雪災時帶著物資馳援,在馬車上三天三夜沒合眼;你為女子爭取讀書權,在朝堂上以一敵十,引經據典駁得那些老學究啞口無言——這些,難道是假的嗎?”
毛草靈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可是陛下,我母親她……”
“朕知道。”李珩用拇指擦去她的淚,“所以朕才說,這是選擇,不是對錯。無論你選什麽,朕都尊重你。如果你要回長安,朕親自送你,並且向大唐皇帝上書,兩國結為兄弟之邦,永不開戰。如果你想留下……”他頓了頓,聲音有些發顫,“朕會用餘生證明,你的選擇沒有錯。”
雪下得更大了。遠處的宮燈次第亮起,在雪幕中暈開一團團暖黃的光。
“陛下,娘娘。”內侍總管王安小心翼翼地上前,“幾位大臣在禦書房候著,說是有要事稟報。”
李珩皺了皺眉:“讓他們等著。”
“等等。”毛草靈深吸一口氣,恢複了平日的從容,“王總管,是哪幾位大人?”
“回娘娘,是戶部尚書張大人、工部侍郎劉大人,還有……太學院的幾位博士。”
毛草靈心中了然。這幾日朝堂上暗流湧動,唐使到來的消息雖然保密,但朝中重臣多少聽到了風聲。太學院那幾位老博士一向視她為“牝雞司晨”,如今恐怕是來勸諫皇帝“放歸”她這個“他國女子”的。
“本宮也去。”她攏了攏大氅,眼中閃過銳利的光,“正好,有些話也該說清楚了。”
禦書房裏炭火燒得很旺,卻壓不住空氣中的緊張。
戶部尚書張闕年過六旬,是三朝元老,也是毛草靈稅製改革最堅定的支持者。此刻他花白的眉毛擰在一起,盯著地麵不言不語。工部侍郎劉文正相對年輕,是毛草靈提拔的寒門子弟,此刻雙手緊握,指節發白。而太學院的三位博士——周、鄭、王——則站得筆直,臉上帶著讀書人特有的固執。
李珩和毛草靈走進來時,所有人齊齊行禮。
“諸位愛卿平身。”李珩在禦案後坐下,毛草靈則坐在他身側的鳳椅上——這是她參政十年來的固定位置,起初引起無數非議,如今已成常態。
周博士率先開口:“陛下,娘娘,老臣聽聞大唐使者到來,提及娘娘身世之事。老臣以為,此事關係國體,不可不慎重。”
“周博士有何高見?”毛草靈語氣平靜。
“娘娘明鑒。”周博士抬眼看她,目光複雜,“娘娘十年來為乞兒國鞠躬盡瘁,臣等看在眼裏。然孝道乃人倫之本,今娘娘生母在世,盼女歸鄉,此乃天倫之情。且娘娘本為唐女,如今母國召喚,若強留於此,恐傷兩國和氣。”
鄭博士接話:“況且……娘娘的身份,終究是隱患。如今唐皇願以‘國後夫人’之禮相迎,乃是兩全之策。娘娘歸唐,既可全孝道,又可固邦交,而我乞兒國亦可另擇賢後……”
“鄭博士!”張闕終於忍不住出聲,“娘娘十年來為乞兒國所做的一切,難道就因為‘身份’二字全盤否定嗎?”
“張大人此言差矣。”王博士搖頭,“非是否定娘娘功績,而是權衡利弊。娘娘在,固然是國之幸事。但若因娘娘之故,與大唐生出嫌隙,甚至兵戎相見,那便是國之災禍。孰輕孰重,還請陛下聖裁。”
書房裏一片寂靜。炭火劈啪作響。
毛草靈緩緩站起身。她沒有看那些博士,而是走到窗前,望著外麵紛飛的大雪。
“十年前,本宮初到乞兒國時,曾隨陛下巡幸北境。”她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那時正是嚴冬,北境三州遭遇雪災。本宮看見凍死在路邊的百姓,看見易子而食的慘狀,看見父母為了讓孩子活命,將自己那份賑災粥讓出來的眼神。”
她轉過身,目光掃過眾人:“周博士,您當時也在隨行之列。本宮記得,您看到那些景象時,哭了。”
周博士渾身一震,低下了頭。
“那時本宮就在想,什麽是身份?什麽是國別?那些凍死的百姓,會因為本宮是大唐女子就少分一口粥嗎?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會因為本宮是‘他國之人’就不該被收養嗎?”毛草靈的聲音微微發顫,“這十年來,本宮推行新政,遭過多少反對,諸位都清楚。有人說本宮是女子幹政,有人說本宮是唐國細作,有人說本宮遲早會毀了乞兒國。”
她走到禦案前,拿起一份奏折:“這是三日前北境刺史送來的。今年北境糧食產量比十年前增加了五倍,人口翻了一番,新建了十二所學堂,女子識字率達到四成。去年冬天,北境沒有凍死一個人。”
將奏折輕輕放下,她看向三位博士:“這些實實在在的改變,難道抵不過‘身份’二字的猜疑嗎?”
鄭博士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至於孝道……”毛草靈閉上眼睛,複又睜開,“本宮比任何人都想見母親。但這十年來,本宮也同樣視乞兒國的子民為子女。北境那些本宮親自教他們認字的孩子,南疆那些本宮幫她們爭取到繼承權的女子,工坊裏那些因為本宮推廣新式織機而收入翻倍的工匠——他們,也是本宮的責任。”
李珩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諸位愛卿的擔憂,朕明白。”他開口,聲音威嚴,“但皇後去留之事,不是朝議可以決定的。這是她的選擇,也是朕與她的家事。”
“陛下——”周博士還想說什麽。
“不過,”李珩打斷他,“既然提到國事,朕倒想問諸位一句:十年來,皇後可曾做過一件損害乞兒國利益之事?可曾有一項政令是為了大唐而非乞兒國?可曾有一次,在兩國利益衝突時,她選擇了母國?”
沉默。
張闕忽然撩袍跪下:“老臣願以性命擔保,娘娘之心,天地可鑒!”
劉文正也跪下了:“臣附議!”
三位博士麵麵相覷,最終,周博士長歎一聲,也緩緩跪下:“老臣……慚愧。”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滿身是雪的侍衛衝進來,跪地急報:“陛下,娘娘!北境八百裏加急——突厥五萬騎兵突襲邊境,已連破三城!”
所有人臉色大變。
李珩瞬間進入狀態:“傳令兵部,即刻召開緊急軍議。張闕,你負責糧草調度。劉文正,工部所有工匠集中趕製軍械。”
“臣遵旨!”
眾人匆匆退下。禦書房裏隻剩下李珩和毛草靈。
窗外的雪更急了,像是要把整個世界掩埋。
“慕靈,”李珩看著她,“你現在有理由離開了。戰事一起,歸唐是最好的選擇。”
毛草靈卻笑了。她走到地圖前,手指劃過北境的山川河流:“陛下還記得嗎?七年前突厥也曾來犯,那時我們在烏蘭山設伏,大敗敵軍。那次的地形,我比誰都熟。”
“可是——”
“沒有可是。”毛草靈轉身,眼中燃燒著他從未見過的火焰,“陛下,這十年來,我改革稅製、興辦學堂、推廣農具,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標——讓乞兒國強到沒有人敢欺負。現在敵人來了,我怎麽可能走?”
她握住他的手:“我會給母親寫信,告訴她,女兒在另一個地方有了家,有了責任,有了千萬個子民需要保護。但我會請唐使將她接來乞兒國,讓她在這裏安度晚年。如果她願意的話。”
李珩的喉嚨哽住了。他一把將她擁入懷中,抱得那麽緊,像是要把她融進骨血裏。
“慕靈……”
“陛下,”毛草靈在他懷裏輕聲說,“十年前,我是被迫來到這裏的。但今天,我選擇留下——不是因為責任,不是因為恩情,而是因為這裏是我的國,你是我的君,這些百姓是我的子民。這個選擇,是我毛草靈,不,是我李慕靈,為自己做的。”
殿外,雪落無聲。
但有些決定,比雪落更輕,也比山嶽更重。
這一夜,鳳儀殿的燈亮到天明。毛草靈伏案疾書,寫了兩封信:一封給長安的母親,一封給大唐皇帝。在給皇帝的信中,她不僅陳明去留,更提出一個大膽的建議——乞兒國與大唐結盟,共抗突厥。
“若陛下準許,乞兒國願為大唐北境屏障。而臣妾在此,便是兩國永不背盟的活契。”
寫完最後一個字,天已微亮。雪停了,晨曦從雲層中透出,將宮城染成金色。
青蘿端來早膳時,發現毛草靈趴在桌上睡著了,手裏還握著筆。她輕輕為她披上毯子,看見信紙上未幹的墨跡,和一滴落在紙邊的淚痕。
那淚痕暈開了“母親”二字,像是歲月本身在書寫思念。
但信的結尾,字跡堅定如鐵:
“兒在乞兒,心係兩地。然此身既許國,再難許卿。惟願母親安康,他日重逢,再敘天倫。”
窗外,宮城蘇醒。掃雪聲、腳步聲、遠處軍營的號角聲,交織成新的一日。
而毛草靈在夢中,回到了十年前的長安雪天。隻是這一次,她沒有回頭望城牆,而是看著前方——那條通往乞兒國的路,在雪中延伸,通向一個她將要親手創造的未來。
(第187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