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續)月滿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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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十,大朝會。
寅時三刻,毛草靈已梳妝完畢。今日是朔望大朝,需著正式鳳袍。八名宮女圍侍,為她一層層穿上繁複的禮服:杏黃雲紋內衫,朱紅繡金鳳曳地長裙,外罩玄色廣袖翟衣,腰間束九環蹀躞玉帶,最後戴上九翬四鳳冠——純金打造的冠身鑲嵌東珠、紅藍寶石,垂下的珠旒在晨光中輕輕搖曳。
銅鏡中的女子,眉目沉靜,不怒自威。十年宮廷生涯,已將那個初來乍到、眼中還有驚惶的青樓女子,錘煉成了真正的國母。
“娘娘,陛下的禦輦已到宮門外。”內侍總管王安在簾外稟報。
毛草靈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轉身:“走吧。”
鳳輦與禦輦並行,穿過重重宮門,駛向宣政殿。天還未全亮,宮道兩側的石燈在晨霧中暈開昏黃的光,遠處傳來玄武門開啟的沉重聲響——那是百官正魚貫入宮。
“靈兒。”禦輦中傳來李珩的聲音,隔著珠簾,“昨夜睡得好嗎?”
“尚可。”毛草靈撩開簾子一角,見他已換上十二章紋玄色冕服,冕旒垂在額前,遮住了那雙總對她含笑的眼,“陛下呢?”
“批奏折到子時。”李珩揉了揉眉心,“隴西道報來,說今年雖豐,但糧價下跌過甚,農人反有賣糧難之困。”
毛草靈沉吟:“臣妾前日已想到此節。今日朝會,正欲奏請設立‘常平司’,官府以保底價收糧儲倉,既平抑糧價,又備災年之需。”
“朕知道你會想到。”李珩笑了,珠旒輕響,“工部已在擬細則,但戶部尚書周老怕又是第一個跳出來反對——說他戶部沒銀子。”
“銀子不是問題。”毛草靈從袖中取出一本小冊,“臣妾這三日算了筆賬:若按市價七成收糧,今秋需銀八十萬兩。但這八十萬兩並非支出,而是周轉——明年青黃不接時開倉平糶,可收回本金,還有盈餘。更別說常平倉能穩民心、防饑荒,其利非銀錢可計。”
李珩接過冊子,借著漸亮的晨光翻看。密密麻麻的數字、圖表、推演,條理清晰,論證嚴密。他抬頭看向她,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欣賞與驕傲:“這些年,滿朝文武都說朕有個‘女諸葛’做皇後,朕深以為然。”
毛草靈抿唇一笑。這時鳳輦已到宣政殿側階,她放下簾子,端正坐姿。隨著內侍一聲高唱“陛下駕到,娘娘駕到”,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
辰時正,百官齊集。
宣政殿內,文武分列兩側,鴉雀無聲。李珩與毛草靈並坐禦座——這是三年前她開始參政後定下的規製,起初老臣們多有微詞,如今已成慣例。
“有本啟奏,無本退朝。”司禮太監唱道。
戶部尚書周正卿第一個出列。這位年過六旬的老臣是三朝元老,以耿直敢言著稱,也是新政最頑固的反對者之一。
“陛下,娘娘。”他手持玉笏,聲音洪亮,“今歲關中豐收,固是可喜。然臣得各州縣急報,糧價暴跌,鬥米僅三十文,農人售糧所得,竟不足以納賦!長此以往,恐傷農本,動搖國基!”
殿內響起嗡嗡低議。幾位地方出身的官員麵露憂色,紛紛點頭。
毛草靈端坐不動,等周正卿說完,才緩緩開口:“周尚書所慮極是。本宮已命司農寺核查,情況確如尚書所言。不知尚書可有良策?”
周正卿一愣。他原以為鳳主會辯解或推諉,沒想到對方直接承認問題,反將他一軍。他沉吟片刻:“臣以為,當限價售糧,官府定出最低糧價,商賈不得低價收購。”
“限價?”毛草靈挑眉,“周尚書可知,商賈若因限價無利可圖,便會停止收糧。農人手中積穀,無處可售,豈不更糟?”
“那……那便由官府全額收購!”周正卿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失言——戶部哪來那麽多銀子?
果然,毛草靈等的就是這句:“周尚書此議甚好。本宮正欲奏請設立‘常平司’,由官府以保底價收糧儲倉。隻是……”她頓了頓,“戶部可支得出這筆銀子?”
周正卿老臉一紅:“娘娘明鑒,戶部今歲雖有餘銀,但邊防、河工、官俸……處處都要用錢,實在……”
“銀子本宮有。”毛草靈打斷他,“內帑可出五十萬兩作為本金,再從太倉借調三十萬兩,共計八十萬兩,足以收購關中三成餘糧,穩住民價。”
滿殿嘩然!
五十萬兩內帑銀!這幾乎是皇室兩年用度!
“娘娘!”周正卿急道,“內帑乃皇室私產,豈可輕易動用?且太倉存糧是為備災,若挪作他用,萬一……”
“萬一災年,常平倉的糧食就是救命糧。”毛草靈站起身,翟衣上的金鳳在殿內燭火下熠熠生輝,“周尚書,本宮問你:是讓糧食爛在農人倉裏、餓死明年可能受災的百姓好,還是由官府收儲、既穩糧價又備荒年好?”
她走下禦階,聲音清朗,回蕩在大殿每個角落:“八十萬兩銀子,換三百萬石糧食入庫。這些糧食存在常平倉,明年春荒時可平糶,所獲銀錢再回庫周轉。如此循環,國庫不損分毫,百姓得利,商賈得安,朝廷得民心——周尚書,這筆賬,難道不劃算嗎?”
周正卿張口結舌。他身後,幾個原本想附議的老臣,也都沉默了。
毛草靈走到殿中央,環視百官:“諸位大人,本宮知道,你們中有人覺得本宮牝雞司晨,有人覺得新政激進,有人心疼皇室內帑……但本宮今日要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
她轉向禦座上的李珩,又轉回百官:“陛下與本宮,坐在這江山之上,享萬民供奉。我們的富貴,是百姓的汗水換來的。如今百姓有難,我們拿出些銀子,幫他們度過難關,難道不應該嗎?難道要等到饑民遍野、流寇四起時,才後悔今日吝嗇嗎?”
殿內死寂。隻有她的話語,字字如錘,敲在每個臣子心上。
良久,宰相林文淵出列,這位七十高齡、曆經三朝的老臣,顫巍巍跪下:“老臣……附議娘娘所請。娘娘仁德,心係蒼生,實乃乞兒國之福,萬民之幸!”
隨著宰相表態,六部九卿陸續出列:“臣等附議!”
周正卿站在原地,臉色變幻,最終長歎一聲,撩袍跪倒:“老臣……糊塗。娘娘深謀遠慮,老臣不及。願全力協助娘娘,辦好常平司。”
李珩在禦座上,看著他的皇後。她站在百官中央,脊背挺直,鳳冠珠旒輕晃,陽光正從殿門斜射而入,給她整個人鍍上金邊。
這一刻,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她早已不是那個需要他庇護的女子。她是可以與他並肩治理江山的夥伴,是能讓滿朝文武心服口服的國母,是他此生最大的驕傲。
“準奏。”李珩的聲音響起,“即日起,設立常平司,由皇後總領,戶部、工部協辦。內帑撥銀五十萬兩,太倉借調三十萬兩,務必在霜降前完成收糧儲倉事宜。”
“陛下聖明!娘娘仁德!”山呼聲響徹大殿。
退朝時已近午時。
毛草靈剛回到鳳儀宮,還沒來得及換下沉重鳳袍,內侍就來報:“娘娘,工部侍郎沈大人求見,說有關義倉選址的要事。”
“讓他到東暖閣等。”
東暖閣是毛草靈日常處理政務的地方。她換下鳳冠翟衣,隻著常服,進來時沈侍郎正躬身候著,手裏捧著一卷圖紙。
“娘娘。”沈侍郎年約四十,是毛草靈提拔的新派官員,辦事幹練,“這是十座義倉的選址圖,請娘娘過目。”
毛草靈展開圖紙。十處選址,遍布關中要害,有的在漕運樞紐,有的在產糧大縣,有的在邊塞要衝。每處都標注了地形、人口、糧產、交通,還有詳細的建倉預算。
“做得細。”她點頭,“不過本宮有一問:這些義倉,若遇戰亂,如何保全?”
沈侍郎一怔:“娘娘的意思是……”
“糧食是命脈。”毛草靈用朱筆在圖上圈出三處,“這三座倉,位置過於顯眼,易成靶子。要改,建在地下,或偽裝成民居、廟宇。其餘幾座,也要有護倉兵丁,有暗道,有應急轉移預案。”
她抬頭看沈侍郎:“沈大人,我們建義倉,不是做給百姓看的擺設。是要在真正危難時,能救命的。明白嗎?”
沈侍郎額角冒汗,連連點頭:“微臣明白!微臣這就去改!”
“還有。”毛草靈叫住他,“建倉所用民夫,按市價付工錢,不得攤派徭役。若有貪墨克扣,本宮唯你是問。”
“是!微臣定當盡心!”
沈侍郎退下後,毛草靈揉了揉發酸的脖頸。王安適時奉上參茶:“娘娘,歇會兒吧,從早朝到現在,您一口水都沒喝。”
毛草靈接過茶盞,忽然想起什麽:“陛下呢?”
“陛下在紫宸殿接見隴西道的刺史,說要詳細問問糧價的事。”王安頓了頓,“陛下讓老奴傳話,說午膳要和娘娘一起用,讓娘娘務必等著。”
毛草靈心頭一暖:“知道了。”
她走到窗邊。窗外,秋陽正好,鳳儀宮的庭院裏,幾株從江南移栽的桂花開了,金粟般的花朵簇擁在綠葉間,香氣隨風飄進窗來。
十年了。這庭院裏的一草一木,都是她親手布置。從最初的不適應,到如今的每一寸都刻進骨子裏。
“娘娘。”一個小宮女怯生生進來,“禦花園的菊花開得正好,幾位娘娘約著去賞花,問您去不去?”
毛草靈搖頭:“本宮還有奏章要看,讓她們自去吧。”
小宮女退下後,她坐回書案前。案上堆著今早各州縣送來的奏報:某縣水渠竣工,某地新稻試種成功,某處發現鐵礦……都是好消息。
她翻開一本,提筆批閱。朱砂筆在紙上劃過,沙沙的聲響,混合著桂花香,構成這個尋常秋日午後的底色。
批到第三本時,殿外忽然傳來孩童的笑鬧聲。是承稷和安寧下學了。
“母後!母後!”安寧像隻小蝴蝶飛進來,撲到她膝上,“太傅今天誇我字寫得好!您看!”獻寶似的舉起一張宣紙,上麵是歪歪扭扭的“民以食為天”。
毛草靈抱起女兒,親了親:“安寧寫得真棒。不過‘食’字這一筆要再長些,像這樣……”她握著女兒的小手,在紙上重寫。
承稷規規矩矩行禮,然後才走過來:“母後,兒臣今日讀到《鹽鐵論》,有處不明。桑弘羊說‘民足於衣食則榮辱知’,可若官府管製過甚,豈不反傷民利?這其中的度,該如何把握?”
八歲的孩子,已會思考這樣的問題。毛草靈既欣慰又心疼——生在帝王家,注定要比尋常孩子早熟。
“稷兒問得好。”她讓兒子坐到身邊,“治國如烹小鮮,火候要準。管得太鬆,奸商橫行,苦的是百姓;管得太死,市井蕭條,苦的也是百姓。所以這個‘度’,要隨時勢而變,要傾聽民聲,要……”
她頓了頓,看著兒子清澈的眼睛:“要永遠記得,我們手中的權力,是用來讓百姓過得更好的,不是用來彰顯權威的。”
承稷似懂非懂,但認真點頭:“兒臣記住了。”
這時李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又在給孩子們上課了?”
毛草靈抬頭,見他已換下冕服,隻著常袍,眉宇間有疲憊,但眼神明亮。
“父皇!”兩個孩子撲過去。
李珩一手抱起一個,走到毛草靈身邊:“聽說你連午膳都還沒用?王安,傳膳。”
午膳就擺在東暖閣。簡單的四菜一湯:清蒸鱸魚、蒜蓉菜心、紅燒羊肉、桂花糯米藕,還有一盅燉了三個時辰的乳鴿湯。
一家四口圍坐,沒有繁文縟節。安寧非要自己夾菜,弄得滿桌狼藉;承稷吃飯也不忘問問題:“父皇,隴西的糧價真的那麽低嗎?”
“比報上來的還低些。”李珩給他夾了塊魚肉,“所以我和你母後要趕緊辦常平司。”
“那……那些商人會不會恨我們?”
毛草靈接過話:“會。但稷兒,治國不能隻讓一部分人滿意。我們要讓最多的百姓過得好,哪怕得罪少數人。”
李珩看著她,眼神溫柔:“你母後今日在朝堂上,把周正卿說得啞口無言。滿朝文武,現在沒人敢小瞧咱們這位鳳主了。”
毛草靈臉一熱:“陛下又取笑臣妾。”
“不是取笑。”李珩握住她的手,在桌下輕輕捏了捏,“是驕傲。”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欞,在桌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兩個孩子嘰嘰喳喳說著學堂趣事,丈夫的手溫暖有力,窗外桂花香一陣陣湧來。
毛草靈忽然覺得,這一刻,就是她穿越十年來,一直在尋找的“心安”。
不是轟轟烈烈的愛情,不是至高無上的權力,甚至不是萬民稱頌的功德。
就是這樣一個尋常的秋日午後,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簡單的飯,說一些尋常的話。
夠了。她想。
夜深人靜。
毛草靈靠在床頭,就著燭光讀兄長寄來的《農政輯要》。書是雕版精印,字跡清晰,配了插圖。兄長在書中詳細記述了江南的水稻栽培技術、桑蠶養殖法,還專門辟出一卷,寫她在乞兒國推行的新政,評價中肯,既有讚賞,也有善意提醒。
翻到某一頁,她停住了。那一頁的邊角,有兄長用細筆寫的一行小注:
“吾妹在異鄉為異客,竟成一代賢後。每思之,既自豪,又心酸。唯願北地風霜,莫摧我妹初心。”
淚水毫無預兆地滴落,在紙上暈開一小團濕痕。
李珩從浴間出來,見她落淚,連忙走過來:“怎麽了?”
毛草靈將書遞給他看。李珩讀完那行小注,沉默良久,將她攬入懷中。
“朕有時候會怕。”他低聲說,“怕你太累,怕你思念故土,怕你覺得……留在這裏是委屈。”
毛草靈搖頭,將臉埋在他胸口:“不委屈。隻是……人大概都是貪心的。有了現在的好,就更舍不得過去的好。”
“那就都留著。”李珩吻她的額頭,“過去的記憶,現在的日子,都好好留著。你兄長說得對——莫讓北地風霜,摧了你的初心。你的初心是什麽,靈兒?”
毛草靈想了想:“剛來時,是想活下去。後來,是想讓身邊的人過得好。現在……”她抬頭看他,“是想讓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都能像我們此刻一樣,安心地吃一頓飯,睡一個覺,不必擔心明天會不會餓肚子。”
李珩凝視她,燭光在他眼中跳躍:“那就去做。朕陪你。”
他吹熄燭火。月光從窗外灑入,如水銀瀉地。
毛草靈在他懷中沉沉睡去。夢裏,有江南的雨,有洛陽的花,但最後都化作了北地的稻浪,金燦燦的,一直延伸到天際。
而在那稻浪深處,她看見父母在微笑,兄長在招手,丈夫和孩子在等她回家。
她跑過去。風很大,吹得她衣袂飛揚,但腳步很穩。
因為知道要往哪裏去。
因為知道,那裏有光。
(第一百九十二章 續·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