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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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間內瞬間死寂!
    滿桌的笑語喧嘩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掐斷!
    凝固在賓客臉上的笑容僵成了麵具。
    那位遲到的進士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聲音抖得如同秋風中簌簌的落葉,音量卻扯得極高,
    “永興坊!圍……圍著魏宅的金吾衛大兵……全撤了!剛剛撤走!”
    死寂在蔓延,空氣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水。他聲音抖得幾乎連不成句子,卻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出下一句,炸雷般在每個人耳邊轟鳴,
    “宮裏……宮裏剛剛傳出的消息!千真萬確!魏征!太子洗馬魏征!被……被新太子任命為詹事府主簿了!”
    “哐當!”
    一聲刺耳的脆裂聲驟然響起!
    張昌齡手中的青瓷酒杯應聲脫手,狠狠砸在鋪滿佳肴的桌麵上,滾了幾滾才歪倒停下。
    他的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幹二淨,慘白如同剛刷過的牆壁。一雙眼睛瞪得滾圓。
    旁邊,剛才還在學漁夫撒網姿態逗樂的周平,手臂依舊滑稽地舉在半空,臉上殘留的那點諂媚得意的笑意,此刻徹底凍結,僵硬無比。
    所有圍坐在桌邊的賓客,無論是舉杯祝酒的,還是伸箸夾菜的,此刻都如同被無形的釘子狠狠釘在了原地!
    出大事了!長安有大事發生!
    這些新科的進士還都沒授官,對於朝堂的事情最是敏感。
    剛剛他們還篤定魏征必死,但是現在他竟然從原來太子建成身邊的洗馬變成了秦王任命的詹事主簿,這絕對是一個重大的信號。
    事情已經超出了所有人的料想!
    先前彌漫的酒氣與誌得意滿的熱浪轟然崩塌,煙消雲散!
    “走……走!快……快走!”
    張昌齡喉嚨裏終於擠出了一點幹澀、嘶啞如破鑼的聲響。
    這個時候,還哪有心思弄什麽宴會,還聯絡什麽感情?
    這個時候,拿到第一手的消息才是最實在的!
    一條有用的消息,甚至能決定他們日後的授官呢!
    身後眾人如夢初醒,尖叫驚呼聲、桌椅碰撞傾倒聲、杯盤碎裂聲響成一片!
    這些新晉的進士互相推搡擁擠著,跌跌撞撞跟著湧出雅間。
    他們人人臉上毫無血色,互相交換著茫然的眼神,無聲地用目光交流著同一個念頭:魏征不僅沒死,反而被新太子立刻拔擢重用!
    這究竟意味著什麽?朝局將如何驟變?最要命的是,他們剛剛還在樓上肆無忌憚地嘲弄魏征和拜訪魏征的陳光蕊!
    他是否知曉剛才雅間內的情形?一旦得勢,會不會……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先前那位拿著詩紙下樓請示掌櫃的小二,手裏緊緊攥著那紙卷,急匆匆從後廚方向小跑著出來。
    他踮著腳,一邊跑一邊四下張望,口中大聲喊,
    “陳狀元!陳狀元您留步!掌櫃的發話說啦!您這詩寫得實在是好!莫說是一頓飯錢,就是買他窖藏了足足十年的那壇‘石凍春’美酒,都綽綽有餘!小店這就給您把酒……”
    喊聲戛然而止,像被一刀切斷。
    小二茫然地停在陳光蕊方才坐過的、此刻已是空空如也的座位前,徹底傻了眼。
    大堂裏,那些尚未離去的新科進士,都被這喊聲吸引,目光齊刷刷地循聲望了過來。
    “小二,你說,剛才誰在這裏吃飯?”
    “陳狀元啊!我認識的!”
    店小二倒是沒有隱瞞,畢竟剛剛見過新科狀元,這也是一件榮耀的事情。
    眾人一時都有些發懵,剛才陳光蕊也在這裏?
    他們相互看了看,但卻都從同伴的眼中看到了茫然。
    當時大家喝的盡興,貶損的投入,誰注意到在他們雅間的外麵,竟然坐著陳光蕊。
    那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剛剛說的那些話,全都被陳光蕊聽見了?
    周平的臉色“騰”的一下子就紅了,來這裏之前,他還見過陳光蕊,後來到了這裏,他竟然竭盡所能地在嘲諷,想到日後若是再見到彼此,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說話。
    想到此處,周平的手就不自覺地捏著袖子,有些不知所措。
    張昌齡表情倒是沒變,好像剛才說過的話全都忘了,見其他人向自己看來,急忙說起另一件事,
    “小二!方才……方才我聽你說,陳狀元在此寫了一首詩?這究竟是什麽詩,竟得你家掌櫃如此推崇?”
    他這話一出口,果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畢竟都是文人,對這些句子最是著迷。
    尤其想到剛才大家的貶損,更是好奇陳光蕊能寫出什麽樣的詩句。
    這時周平已經從小二的手中拿下了那張紙,臉色變了變,沒有說話。
    而一旁的同窗等的著急了,劈手奪過了紙,將那張粗糙的麻紙展開。
    “咳…”
    那進士清了清有些幹澀的喉嚨,目光掃過那遒勁有力的墨跡,念出了開頭: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詩句一出,雅間內凝固的氣氛似乎鬆動了一絲。
    “哦?寫終南隱逸?”
    有進士低聲嘀咕,語氣透著些許刻意的“公允”,仿佛想從這詩中挑出點平凡之處來緩解方才的狼狽,
    “文辭倒也清雅,不過此類閑適之作,倒也沒什麽特別。”
    他話未說完,身旁的同窗又說出了第三句: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唔,”先前那人又忍不住開口,帶著點故作鎮定的評點,
    “這句倒是有些意思,偶遇林間老翁,談笑忘歸期……可見狀元郎心中尚有幾分真逸趣。想必是心中有些累了,萌生了歸隱的意思吧。”
    這話像是給自己、也給大家一個台階下:
    看,陳狀元寫的也不過是尋常歸隱之情,沒什麽特別的。
    空氣似乎不再那麽沉重得令人窒息,眾人的心中也有些緩和了。
    既然已經萌生了歸隱之意,總不會為了我們剛剛說的那些話就介意吧。
    念詩的進士卻像是沒聽見周圍的私語,手指不自覺地往下移動,念出了頸聯:
    “行到水窮處。”
    他的聲音陡然一頓!
    “水窮處?”有人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眉頭不自覺地皺起。這三個字,像一顆冰冷的水滴,驟然滴入剛剛試圖鬆動的氛圍裏!
    緊接著,進士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帶著一種自己都未察覺的莊重,念出最後一句:
    坐看雲起時。
    轟!
    不是聲響,卻仿佛有驚雷在每個新科進士的腦海中炸開!
    前一秒還試圖評點“尋常逸趣”的那個進士,臉上強裝的鎮定瞬間碎裂,嘴巴無意識地張開,整個人如同凍僵一般。
    行到水窮處!這五字如鑿心利刃,狠狠鑿穿了他們剛剛在雅間內無比篤定的認知:
    水窮處,不正是陳光蕊拜訪魏征、被眾人認定“插翅難逃”的絕境嗎?!
    坐看雲起時,不正應驗了此刻金吾衛撤崗、魏征反被提拔為詹事主簿的驚天逆轉嗎?!
    短短十字,字字如寒鐵鑄就!它不是寫景,是預言!更是嘲諷!
    此時,眾人腦中浮現了同樣的一個畫麵。
    剛剛他們在雅間之中極盡貶損,但是陳光蕊在外卻壓根沒有理會他們,反倒像是在看小醜一般看著他們胡鬧。
    好一個“坐看雲起時”,現在雲起了,他坐到了雲端,而自己這些人呢?
    武德九年的進士們,心中有著難明的感覺。
    張昌齡渾身劇震!剛剛還沉穩的他覺得自己臉上火辣!
    “插翅難逃”這四個字,是他片刻前擲地有聲的斷言。此刻卻像世上最惡毒的咒語,狠狠反彈回他自己身上!
    周平呆呆地看著那麻紙,好像在圍觀一場早已注定結局的審判。
    陳光蕊人早已離去,但這張紙、這兩句詩,卻像兩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扇在了滿堂新貴的臉上!
    整個八仙樓二層陷入了一片死寂。窗外的蟬鳴此刻變得格外刺耳。先前彌漫的酒餿氣、杯盤狼藉的喧鬧、還有試圖粉飾的尷尬評議聲,被這十個墨色淋漓的大字衝刷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片冰冷的空白和令人窒息的餘響。
    陳光蕊走了。但他留下這兩句詩,已徹底釘死了這場交鋒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