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光與賬本,仗量真相的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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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祠堂青石板縫裏的野薔薇還掛著清晨的露珠,像誰沒擦幹淨的眼淚。
    張某芳懷裏抱著個藍布裹的本子,那是她昨夜在燈下翻了半宿的賬本,輕輕地推開祠堂虛掩的門。
    肖鋒正蹲在門檻邊給小宇係紅領巾:“張阿姨,我爸說您做的糖餅最甜。”聲音輕得像風穿過瓦縫。
    張某芳腳步頓了頓,她盯著小宇泛紅的耳尖,那形狀像極了二十年前,她丈夫第一次帶兒子去廟會時,被春風吹紅的小耳朵。
    “這是他最後一年的家庭支出。”她把賬本輕輕放在供桌上,藍布展開時帶出股舊紙頁的黴味,混著燈油與樟腦的氣息,“一筆一筆我都記得。”
    肖鋒直起腰,晨光從雕花窗欞漏進來,在他眼鏡片上碎成光斑,晃得人睜不開眼。
    木香、塵味、還有供桌上殘留的香灰氣息在鼻尖繚繞。
    他沒伸手接賬本,反而朝小宇使了個眼色:“去把你書包裏的保溫杯拿來,張阿姨肯定沒吃早飯。”
    小宇顛顛跑開時,腳步在空蕩的堂屋裏回響,像一串未落定的心跳。
    張某芳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供桌邊緣。
    那木頭紋路被歲月磨得光滑,指尖摩挲過處,溫潤如丈夫生前常坐的藤椅扶手,甚至能觸到一絲熟悉的弧度。
    “我不是幫你們。”她聲音發顫,像秋風吹動的老槐樹,枯葉簌簌,“我是幫我兒子記住……他爸不是壞人。”
    肖鋒看見她眼尾的細紋裏凝著淚,卻始終沒掉下來。
    一滴懸在睫毛上,映著光,像不肯落的星。
    “您丈夫說過的話,小宇也會記得。”他指了指牆上新貼的漫畫,《陽光照進變壓器》裏的小男孩正踮腳夠燈泡,鉛筆線條稚嫩卻明亮,“上周小宇寫作文,題目是《我敬佩的人》,他寫了趙伯修變壓器,寫了您半夜給獨居老人送藥——”
    “夠了。”張某芳突然打斷他,抓起藍布角快速擦了擦眼,布料摩擦臉頰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像風掠過幹草。
    小宇捧著保溫杯跑回來時,她已經彎腰摸了摸他的頭,掌心溫熱,發絲細軟地蹭過指縫:“糖餅在我家灶上,涼了就不好吃了。”
    她轉身時,藍布賬本在供桌上投下長方形的影子,像塊壓艙石,沉沉地壓在光與暗的交界處。
    肖鋒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裏,聽見小宇小聲說:“張阿姨的手在抖,和我上次看見媽媽給爸爸燒紙時一樣。”那聲音輕得像灰燼飄落。
    上午十點,老李的三輪車“突突”碾過村道,鐵皮排氣管震出低沉的轟鳴,驚起屋簷下幾隻麻雀。
    他懷裏抱著本紅皮簽名冊,封皮上“陽光評議夜話會”幾個字是老周頭用金漆描的,在陽光下晃眼,金粉反著光,像撒了一把碎金。
    “李支書這是要上哪兒?”村口賣早點的王嬸踮腳張望,蒸籠的白氣裹著蔥油香撲麵而來。
    老李把三輪車停穩,從車鬥裏掏出塊鐵皮牌子——正是祠堂門口那麵“陽光指數評分卡”,隻不過這次下方多了行字:“今日透明度:自評42分,待群眾打分。”
    “去市裏宣講。”老李拍了拍簽名冊,裏麵夾著三十七個村民的紅手印,紙頁翻動時發出“嘩啦”一聲,像心跳,“我不是來懺悔的,是來告訴大家——有些傘,撐久了也會漏雨。”
    他跨上三輪車時,後車鬥的鐵皮牌子撞出“當啷”一聲,餘音在村道上蕩開,像敲響一口鏽鍾。
    老李在村道上的身影逐漸遠去,而在村部這邊,肖鋒和小鄭正麵臨著新的情況。
    肖鋒站在村部門口,聽見遠處三輪車的轟鳴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小鄭的電動車“吱呀”刹在跟前。
    頭盔摘下,發梢還沾著汗珠,一滴順著鬢角滑落,砸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市組織部來電話!”小鄭喘著氣,聲音帶著電流般的急促,“要試點‘陽光評議進班子’,讓您拿個方案——”
    “讓老李講。”肖鋒望著三輪車揚起的塵土,嘴角勾了勾,“他本子裏夾的不僅是手印,是三十七雙眼睛。”
    中午食堂飄著白菜燉豆腐的香氣,油星浮在湯麵,熱氣騰騰地往人臉上撲。
    李嬸端著湯盆往小鄭桌上走時,腳尖故意勾了下桌腿。
    “哎喲!”瓷盆傾斜的瞬間,小鄭條件反射往後仰,淺褐色的湯漬還是濺上了他的白襯衫,燙得他“嘶”了一聲。
    “嬸子手滑!”李嬸一邊用圍裙擦湯,一邊絮叨,“你們當官的啊,吃飯老低頭看手機,跟欠誰錢似的。”她擦到小鄭手腕時頓了頓——那裏沒有手機,隻有塊磨舊的電子表,秒針“滴答滴答”走著,像在丈量沉默的長度。
    小鄭盯著襯衫上的湯漬,突然笑出了聲。
    他沒去拿紙巾,反而夾了塊豆腐放進嘴裏:“嬸子這湯鹹了。”舌尖一觸,鹹味直衝鼻腔,卻讓他笑得更響。
    肖鋒坐在角落的木凳上,鋼筆在筆記本上唰唰寫著:“眨眼頻率較昨日增加30%,左手指甲輕敲桌麵17次——觀察者變參與者的微表情特征。”
    他合上本子時,看見小鄭正給李嬸添湯,兩人的影子在瓷磚地上疊成模糊的一團,像一幅未完成的畫。
    下午三點,肖鋒的手機在褲袋裏震得發燙,像揣著一塊燒紅的鐵。
    小鄭舉著手機衝進來,屏幕亮得刺眼:“匿名帖文爆了!《原來你也怕打分》,帶圖!”
    照片裏,財政局走廊的白牆上貼著張鐵皮評分卡,“王立新辦公室”幾個字被紅筆圈著,下方“今日透明度:待評”的字跡歪歪扭扭,像小學生寫的,筆畫顫抖,卻倔強。
    評論區刷得比網速還快:“連鄉幹部都開始打分了?!”“下次去醫院我也帶一張!”
    “省紀委來電話了。”小鄭的聲音發顫,喉結滾動,像吞下一口冷鐵,“說要來調研,總結‘基層倒逼上級’經驗——”
    “讓老李講。”肖鋒望著窗外,老周頭的身影正從職校家屬院晃過來,格子衫袖口沾著鉛筆灰,腳步緩慢卻堅定。
    他突然想起昨夜祠堂外那團淡青色的影子,想起張某芳放下的賬本,想起老李貼出的評分卡。
    這些碎片在他腦子裏拚成張網,網眼裏漏下的光,正照向更暗的地方。
    傍晚祠堂前的燈籠剛點亮,橙紅的光暈在青石板上鋪開,像一灘未凝的血。
    肖鋒的手機彈出條短信:“肖先生,您母親的術後康複費已由‘陽光評議基金’首批捐款覆蓋。”他捏著手機站在台階上,金屬外殼冰涼,屏幕的光映在他瞳孔裏,一閃一閃。
    他望著職校家屬院的窗戶次第亮起,想起母親躺在病床上時說的話:“小鋒,咱不跟人比錢,比理。”
    他摸出筆記本,在最後一頁寫下:“規則不該是少數人的護身符,也不該是英雄的勳章——它該是普通人也能握得住的刀。”筆尖落下時,墨跡微微暈開,像一滴未落的淚。
    晚風卷著槐花香吹過來,甜中帶澀,拂過臉頰時,像有人輕輕歎息。
    老周頭的身影出現在祠堂門口。
    他懷裏抱著個硬殼筆記本,袖口的鉛筆灰蹭在封皮上,像撒了把星星。
    “新畫的電網圖。”他把本子往肖鋒懷裏一塞,轉身時背影像座重新立起來的山,“這次,照亮更多看不見的地方。”
    肖鋒翻開本子,變壓器旁邊的紅筆字力透紙背:“光夠亮,影子才夠小。”他抬頭時,看見張某芳家的窗戶還亮著。
    燈光裏,她正對著個泛著黃的本子發呆,手指輕輕撫過紙頁,像在摸一個熟睡的孩子。
    夜漸漸深了,肖鋒站在村部頂樓望出去,能看見職校家屬院的窗戶還亮著。
    那束光裏,張某芳的手突然頓住。
    她從日記本夾層裏抽出張泛黃的紙,借著燈光辨認上麵的字跡——
    是丈夫臨終前寫的,墨跡暈開的地方,還留著她當年哭濕的痕跡。
    風卷著槐花香吹過來,肖鋒突然聽見樓下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借著月光,他看見張某芳的影子閃過祠堂門口,手裏抱著個長方形的東西,輪廓像本厚書。
    她在祠堂台階前站了會兒,輕輕放下那東西,而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