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黃河冰裂走蛟圖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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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冰河》
——曹海金
朔風卷雪裂寒江,冰坼龍門勢若狂。
暗伏鉤連藏鬼蜮,危橋凍合架玄黃。
孤燈舍利消殘毒,一棍神威劈大荒。
莫道前途多險仄,晴光已透並州霜。
上
少室山雪夜的腥風血雨與佛骨舍利流淌的溫煦暖流,這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如同最熾熱的烙鐵與最刺骨的寒冰,交替灼燒、凍結著石憨的筋骨與神魂。
那烙印深入骨髓,每一次心跳都牽動起雙重的痛楚與奇異的力量。
臘月十五,那懸於頭頂的利刃已經開始墜落,化作腳下步步緊逼的寒霜,無聲無息,卻又無孔不入地蔓延上來,日夜啃噬著他們僅存的時間。
太原!
那兩個字在石憨每一次沉重的呼吸裏翻騰,帶著血腥的鐵鏽味。水路,唯有這條凶險莫測的濁黃巨龍,才能避開官道上層層疊疊的盤查羅網,直插並州腹地,搶在那致命的時刻之前抵達!
孟津古渡,天地失序。
臘月的朔風不再是風,而是裹挾著千萬把無形冰刃的混沌巨手,從鉛灰色的蒼穹之上狠狠砸落,狂暴地撕扯著目之所及的一切。
渾濁的黃河水被徹底激怒,裹挾著上遊衝撞而下的巨大冰淩,如同失控的鋼鐵洪流,裹挾著毀滅一切的意誌,狠狠撞擊著殘破的堤岸和凍得慘白的渡口木樁。
每一次撞擊都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腳下的凍土都在微微顫抖。鉛雲低垂得仿佛要壓垮人的脊梁,窒息般的壓迫感沉甸甸地墜在胸口。細碎堅硬的雪粒子被狂風卷起,像鞭子般抽打在裸露的皮膚上,留下針刺般的痛麻。
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屬於黃河的腥臊泥味,混雜著冰淩碎裂時迸發的凜冽寒氣,更有一種萬物肅殺、生機斷絕的絕望氣息,深入肺腑,冷徹骨髓。
渡口早已封航。
幾艘僅存的破舊渡船,被兒臂粗的鐵鏈死死鎖在岸邊粗大的石樁上,在風浪中絕望地扭動、**,像垂死的巨獸在做最後的掙紮。
“冰封了!過不去!”船老大裹著厚重油膩的羊皮襖,整個人縮成一團,幾乎與渡口那根被冰霜覆蓋的木樁融為一體。
他指著前方翻滾咆哮的河麵嘶吼,聲音在狂風中破碎不堪,“今年這寒流邪性得緊!冰麵瞅著是厚實,底下全是吃人的暗流和鬼漩渦!前頭剛吞了一隊想抄近路的糧車!連人帶馬,連個泡都沒冒!找死啊!”他渾濁的眼珠裏滿是驚悸和警告,仿佛那冰麵下潛伏著無形的深淵巨口。
李璃雪三人如同三尊沉默的石像,佇立在狂風怒號的堤岸邊緣。
李璃雪一身墨青色勁裝緊貼身軀,勾勒出蓄勢待發的線條,外麵罩著的玄狐大氅被風吹得向後狂舞,兜帽邊緣濃密的玄色狐毛瘋狂抖動,隻露出一雙眼睛——沉靜如萬年寒潭,又似淵海無波,死死釘在河對岸那片被風雪攪得模糊不清、象征著太原方向的灰色地平線上。
石憨雙臂舊傷在刺骨寒風中隱隱作痛,如同無數細針在骨縫裏攪動,而肋下和左臂新包紮的傷口則傳來更尖銳的撕裂感。他雙手緊握著那根被烏金絲纏繞修複的青岡木棍,棍身冰涼刺骨,幾乎要凍進掌心。他銅鈴般的眼珠裏,焦灼如同沸騰的岩漿,幾乎要衝破眼眶噴湧而出。
如蘭裹緊了身上的厚棉袍,單薄的身子仍在瑟瑟發抖,小臉凍得發青,嘴唇失去血色。她望向那奔騰咆哮、如同無數冰龍翻滾的黃河,眼中除了凝重,更添了一抹難以掩飾的驚懼。
“繞行風陵渡,至少多耗五日!”石憨的聲音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裏硬擠出來,帶著血沫,“臘月十五…等不了!”
“等!”李璃雪的聲音不高,卻如利劍般穿透呼嘯的風牆,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等一夜!若明日黎明前冰麵能承重,冒險強渡!若不能…”她微微一頓,目光如電,掃過那濁浪滔天的河麵,“棄水路,搶陸路!縱是刀山火海,也要趟過去!”
她的視線最終鎖定在河心。那裏,巨大的冰淩在狂風中互相撞擊、擠壓、碎裂,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嚓”聲。
冰麵並非渾然一體,靠近湍急的河心處,一道道猙獰的黑色裂縫如同大地的裂傷,在翻滾的濁浪間時隱時現,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吞噬氣息。
寒風在破敗的龍王廟裏肆意穿梭,發出嗚咽般的怪響,如同冤魂在低泣。
廟宇殘破,神像傾頹,蛛網在角落飄蕩。
石憨盤膝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青岡木棍橫放膝前。懷中那方寸大小的佛骨舍利寶函,是這酷寒絕境中唯一的慰藉,散發著溫潤而恒定的暖意,如同一盞微弱的生命之燈,艱難地抵抗著從四麵八方、從每一個毛孔侵入骨髓的嚴寒。這暖意更持續地消融著雙臂深處那源自廬山寒潭鐵水的陰戾舊傷,以及左臂傷口內殘餘的蛇毒。
每一次氣息的流轉,舍利的暖流與體內盤踞的寒毒激烈交鋒,都帶來冰火淬煉般的劇痛與麻癢,仿佛有無數冰針在血脈中穿梭,又似烙鐵灼燙著骨髓。汗水剛在冰冷的皮膚下滲出,瞬間就被寒氣凍結成細小的冰珠。
他緊咬牙關,強迫自己沉入那痛苦深淵的底部,意念高度凝聚,如同無形的觸手,一遍遍極其緩慢、極其專注地撫過棍身上烏金絲纏繞的每一道裂痕。
指尖在冰冷的金屬和溫潤的木紋間移動,感受著金絲的剛硬堅韌與青岡木質的柔韌生機,試圖將那夜在藏經閣雪地中、與那柄尋常掃帚同在的“無念”之境重新凝聚於心。時間,在這痛苦的煎熬與意念的沉潛中,如同冰封的河水般緩慢流淌,每一刻都沉重無比。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終於降臨。
肆虐的狂風似乎耗盡了力氣,勢頭稍減,但細密如鹽粒的雪霰依舊固執地敲打著殘破的窗欞與地麵。河麵上那震耳欲聾的巨大冰塊撞擊聲,也變得稀疏了些許。
渾濁的河麵在昏暗的晨光下,竟奇跡般地凝結起了一層灰白色的冰殼!那冰殼看上去頗為厚實,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著死寂、冰冷的微光,竟一直延伸鋪展到了對岸模糊的堤岸輪廓!
“走!”李璃雪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刃,斬斷了最後一絲猶豫。
三人牽馬,踏上冰麵。
馬蹄鐵與冰層接觸的刹那,腳下立刻傳來令人心悸的“嘎吱”**,仿佛踩在巨大腐朽的骨架上,隨時可能徹底坍塌。
每一步都踏得如履薄冰,冰層下渾濁河水翻湧流動的沉悶轟響清晰可聞,如同有史前巨獸在深淵之下沉重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脆弱的冰殼。
石憨走在最前充當探路的尖兵,青岡木棍每一次點地探路都極其謹慎,棍尖傳來的細微震動反饋著冰層下方的虛實厚薄。刺骨的寒氣順著腳底和緊握棍身的掌心直往上竄,凍得膝蓋和指關節僵硬發麻,每一次屈伸都帶著滯澀的摩擦感。
終於,踏入了河心最深處,亦是漩渦暗流最為洶湧、冰層最薄弱的死亡地帶。
冰麵下水流聲驟然加劇,沉悶的轟鳴變得尖銳急促,如同無數怪獸在冰層下瘋狂地攪動、撕扯。前方,一道寬逾丈許、深不見底的巨大黑色裂縫,如同大地被撕裂的傷口,又似地獄張開的巨口,橫亙在必經之路上!
裂縫邊緣犬牙交錯,渾濁的河水在裏麵翻湧咆哮,散發出刺骨的、帶著濃烈腥味的死亡氣息,衝擊著人的鼻腔和意誌。
“繞不過去!”石憨猛地停住腳步,聲音凝重如鐵,銅鈴般的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冰麵。
腳下冰層在此處顯得格外脆弱,布滿了蛛網般的細密裂紋,在昏暗光線下泛著不祥的幽光,仿佛隨時會徹底崩碎。
李璃雪目光如電,瞬間掃過那道猙獰的裂縫。
濁浪翻滾的裂縫深處,似乎隱約可見一些巨大扭曲的黑色輪廓,像是沉船的桅杆或斷裂的龍骨?
但此刻生死一線,無暇細究。她正要開口部署,異變陡生!
“哢嚓——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沉睡的河神被徹底激怒,毫無征兆地在三人腳下轟然炸開!
整個冰麵如同被無形的開山巨錘狠狠砸中,瞬間劇烈震顫、扭曲!
以那道巨大裂縫為原點,無數道新的、更加猙獰的裂痕如同地獄伸出的鬼爪,帶著刺耳的撕裂聲,瘋狂地向四麵八方閃電般蔓延!
腳下的冰層發出令人頭皮炸裂的**,迅速塌陷、碎裂!
“冰裂了!快退!”如蘭的尖叫聲帶著撕裂般的驚恐,瞬間被淹沒在冰層崩塌的恐怖巨響中!
然而,已經晚了!
“轟——嘩啦!!!”
三人立足之處的冰麵徹底崩潰!巨大的冰塊混合著渾濁刺骨的河水,如同山崩海嘯般向下瘋狂塌陷!
冰冷刺骨的河水如同無數鋼針,瞬間淹沒了腳踝、膝蓋,死亡的寒意直透心脈!
“啊!”如蘭身體猛地一歪,腳下完全懸空,重心徹底失去,眼看就要被那渾濁的死亡漩渦吞噬!
石憨在腳下冰麵發出第一聲哀鳴的瞬間,全身的神經就已繃緊如弓弦!
一股源自本能的、混合著對同伴的守護意誌與新悟“無念”心法的力量轟然爆發!他完全無視了自身隨著冰層塌陷急速下墜的危險,龐大的身軀如同繃緊到極限的巨弓,猛地擰腰回轉!
在如蘭即將被濁浪淹沒頂的刹那,他左手如一道黑色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鐵鉗,瞬間死死扣住了如蘭纖細的胳膊!沛然巨力爆發,硬生生將她從塌陷冰窟的邊緣拽了回來,帶起一片冰冷的水花!
同時,他右手中的青岡木棍仿佛擁有了生命,化作一道烏光疾點而出!
目標並非冰麵,而是旁邊一塊正隨著塌陷水流急速旋轉、漂浮而過的巨大冰塊!
“砰!”
棍尖精準無比地點在冰塊邊緣!一股凝練至極、剛柔並濟的勁力瞬間透入冰體!那原本瘋狂旋轉的龐然大物竟被這一點之力強行扭轉了軌跡,如同被馴服的蠻獸,帶著沉悶的摩擦聲,穩穩地滑到了如蘭即將落水的位置!
“站穩!”石憨嘶聲咆哮,如同受傷的猛虎,借著擰身之力將如蘭猛地推向那塊浮冰!
如蘭驚呼著,踉蹌跌落在劇烈晃動的浮冰上,臉色煞白如紙,胸口劇烈起伏,冰冷的河水浸透了她的棉袍下半截,刺骨的寒意讓她牙齒格格打顫,驚魂未定。
就在石憨全力救援如蘭、舊力剛竭、新力未生的瞬間!致命的殺機如毒蛇出洞!
“嗖!嗖!嗖!”
數道帶著猙獰倒刺、閃爍著幽藍寒光的精鋼鉤索,如同潛伏在冰河深淵中的毒蛇,毫無征兆地從崩塌的冰麵裂縫深處、從那渾濁翻湧的河水中暴射而出!
淒厲的破空聲撕裂了冰層崩塌的巨響,快如鬼魅,角度刁鑽狠毒,直取石憨毫無防備的腳踝、腰腹和咽喉!
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正是他救人力竭、身形不穩、腳下無根的絕殺之刻!
陷阱!
這致命的冰裂絕非天災,而是精心策劃、步步殺機的人禍!
石憨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身體因救援而處於極其別扭的失衡狀態,腳下是不斷塌陷擴大的冰窟和刺骨蝕魂的渾濁激流!
麵對這近在咫尺、角度刁鑽、幾乎封死了所有閃避空間的鉤索襲擊,避無可避!
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將他徹底籠罩!
“石大哥!”如蘭在劇烈搖晃的浮冰上發出撕心裂肺的絕望尖叫!
千鈞一發!
一道青影如同撕裂沉沉夜幕的閃電,後發而先至!李璃雪的身影不知何時已鬼魅般出現在石憨側上方一塊尚未完全塌陷、劇烈搖晃的冰棱之上!
她手中長劍清光大盛,劍尖疾顫如靈蛇吐信,瞬間分化出數道凝練如實質的冰冷寒芒,如同九天之上驟然綻放的致命冰蓮!
“叮!叮!叮!叮!”
幾聲清脆急促到極點的金鐵撞擊聲幾乎連成一聲綿長的銳鳴!
火星在昏暗的晨光下瘋狂迸濺,如同死神的獰笑!
李璃雪的劍尖精準得匪夷所思,分毫不差地點在每一根襲向石憨要害的鉤索尖端!蘊含其中的精純內力如同冰冷的洪流瞬間爆發!
幾根致命的鉤索如同被巨力擊中七寸的毒蛇,幽藍的軌跡瞬間扭曲偏移,帶著淒厲刺耳的呼嘯聲,擦著石憨的衣襟、腰側掠過,深深釘入旁邊脆弱的冰層或墜入下方翻滾的濁流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