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雲岡佛窟千眼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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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岡所遇之坎坷,險之又險,有詞為證:
念奴嬌·雲岡劫
曹海金
殘陽泣血,染武周崖壁,佛龕千疊。
毒霧翻黃侵古窟,愁鎖難民嗚咽。
稚女啼寒,慈親淚竭,絕望聲淒切。
袈裟蒙垢,慈悲何忍觀劫?
忽有壯士攀佛,銀劍破岩,拳震層岩裂。
欲借天光衝瘴氣,甘舍身成孤絕。
濁世如棋,蒼生似蟻,誰把沉屙雪?
青煙散盡,剩佛眸照寒月。
上
雲岡石窟的黃昏,是凝固的悲憫。
西斜的殘陽,如同巨大的、即將熄滅的炭盆,將最後一點帶著血色的餘暉潑灑在武周山的斷崖峭壁之上。
綿延數裏的石窟群,如同佛陀被遺忘在塵世的一串念珠,鑲嵌在赭紅色的砂岩裏。
巨大的佛龕層層疊疊,無數尊或莊嚴、或悲憫、或沉思的佛像,在漸濃的暮色中顯露出模糊的輪廓。
它們俯瞰著崖下蜿蜒而過的、早已冰封沉寂的武州川,也俯瞰著此刻石窟深處正在醞釀的人間慘劇。
風,帶著塞外初冬的凜冽,卷起地上的沙礫和枯草,嗚咽著穿過一座座洞窟敞開的門洞,發出空洞而又悠長的回響,如同古佛的低語。
空氣中彌漫著塵土、香灰和岩石本身冰冷幹燥的氣息,一種沉澱了千年的、混合著信仰與時光的蒼涼味道。
“動作快點!把這些‘香料’都給我塞進去!塞嚴實了!”
“後麵的!把窟口用濕泥封死!留個小口就行!”
“媽的!小心點!這玩意兒沾上一點就能爛掉骨頭!”
壓抑而凶狠的催促聲,在第五窟——那座開鑿最深、規模最為宏大、主尊釋迦牟尼坐像高達十七米的“大佛窟”外響起。
幾個穿著叛軍號衣、臉上蒙著浸濕布巾的漢子,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捆捆用厚厚油紙包裹的、散發出刺鼻硫磺和辛辣氣味的黑色粉末,奮力塞進大佛窟底部幾個隱秘的通風洞口。
另一些人則用摻雜了草莖的濕泥,快速地塗抹、封堵著巨大的窟門縫隙,隻留下上方一個僅供一人爬行的狹窄孔洞。
洞窟之內,則是另一個世界。
巨大的空間被令人窒息的黑暗和絕望填滿。數百名逃難至此的百姓——老弱婦孺、拖家帶口的難民、幾個受傷的軍士——悉數如同受驚的羊群,擁擠在冰冷堅硬的岩石地麵上。
渾濁的空氣裏彌漫著汗臭、血腥、糞便的惡臭,以及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那壓抑的哭泣聲、孩子有氣無力的抽噎、老人痛苦的**、傷者抑製不住的痛哼,混合在一起,在巨大佛像的俯視下,形成一曲絕望的悲歌。
怎一個慘字了得!
僅有幾盞微弱如豆的油燈,在巨大的空間角落裏搖曳著,勉強映照出人們驚恐扭曲的麵容和頭頂那尊巨大佛陀模糊而悲憫的輪廓。
“娘…我冷…我餓…”一個蜷縮在母親懷裏的小女孩,發出微弱的囈語,小臉在昏暗中顯得蠟黃,眼睛都似無力睜開。
“乖…再忍忍…佛祖會保佑我們的…”母親緊緊抱著女兒,聲音嘶啞顫抖,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在孩子幹枯的頭發上。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窟頂那些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的、如同星辰般密布的佛龕和小佛像,眼神空洞,早已無望,早已失去了祈求的力氣。
突然——
“嗤…嗤嗤…”
一陣極其輕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如同毒蛇在草叢中遊走,猛地從大佛窟底部那幾個被塞入“香料”的通風洞口傳來!
緊接著,一股濃密的、帶著刺鼻甜腥氣的黃綠色煙霧,如同擁有生命的毒蛇,從封堵窟門的濕泥縫隙、從預留的狹窄孔洞、甚至從岩石本身的微小裂縫中,絲絲縷縷、卻又源源不斷地滲透進來!
那煙霧初始淡薄,如同薄紗,在昏暗的燈光下幾乎難以察覺。
但僅僅幾個呼吸之間,煙霧便迅速變得濃稠起來!
顏色也由淡黃轉為令人視則心悸的深綠!
刺鼻的、混合著硫磺、硝石和某種腐爛植物般的甜腥氣味,如同無數隻冰冷黏膩的手,瞬間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咳咳…咳咳咳…!”
“什麽…什麽東西?!好嗆!”
“眼睛!我的眼睛好痛!”
“咳咳…喘…喘不上氣了!”
恐慌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在擁擠的人群中炸開!劇烈的咳嗽聲此起彼伏!
靠近煙霧源頭的人最先遭殃,他們捂著喉嚨,眼球突出,臉上迅速泛起不正常的潮紅,隨即轉為青紫,痛苦地在地上翻滾、抓撓著自己的脖子,仿佛要撕開那無形的枷鎖!
“毒!是毒煙!”
“叛軍放毒了!他們要熏死我們!”
“門!門被封死了!出不去了!”
“救命啊——!”
絕望的哭喊、淒厲的尖叫、瀕死的掙紮瞬間取代了之前的悲泣!
巨大的石窟變成了沸騰的煉獄!人群徹底陷入了歇斯底裏的瘋狂!
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們不顧一切地朝著被封死的巨大窟門方向擁擠、推搡、踩踏!
慘叫聲、骨裂聲、被踩踏者的哀嚎聲混雜在一起!
幾個試圖用身體撞擊封門濕泥的壯漢,僅僅撞了幾下便口吐白沫,軟軟地倒下,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
“都別亂!趴下!用濕布捂住口鼻!往高處走!毒氣沉!”一個嘶啞卻異常冷靜的女聲,如同破開迷霧的利劍,猛地壓過了混亂的喧囂!
是李璃雪!
她靠坐在巨大的佛像基座旁一處相對幹燥的石台上,臉色蒼白如紙,額角細密的冷汗在昏黃的油燈下閃著微光。
那深藍色的毒痕,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已從頸側蔓延至太陽穴,在蒼白的皮膚上蜿蜒出妖異的紋路,甚至侵染了她小半邊烏黑的鬢角!但色稍淡了些!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深入骨髓的劇痛和窒息感。但她那雙眼睛,卻依舊亮得驚人,如同寒潭深處的星辰,冷靜、銳利,蘊含著一種穿透絕望的力量。
她強撐著,用盡力氣發出清晰的指令。
如蘭如同最忠誠的影子,守在她身邊,左肩的傷口被布條緊緊纏裹,滲出血跡。
她手中緊握著彎刀,警惕地盯著混亂的人群,同時將一塊用隨身水囊浸濕的布巾遞給李璃雪。李璃雪接過,捂住口鼻,目光卻焦急地掃視著混亂的窟內,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窟內深處,靠近巨大佛像腳踝的一處陰影裏。
石憨正蹲伏在一具蜷縮的難民屍體旁。屍體口鼻流出黑血,皮膚呈現詭異的青綠色。他伸出兩根手指,沾了一點屍體嘴角滲出的、帶著刺鼻甜腥味的黑綠色粘液,湊到鼻尖。一股強烈的、混合著苦杏仁和腐敗花朵的奇異氣味直衝腦門!
“苦杏仁…腐花…是‘鶴頂青’!”石憨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眼中爆射出駭人的寒光!
這種劇毒,遇熱揮發成煙,見血封喉,沾膚即爛!毒性猛烈無比,且擴散極快!
淮陽王,竟用如此滅絕人性的手段來對付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
他猛地抬頭,望向毒煙彌漫的窟頂方向。巨大的石窟內部空間極高,毒煙正從下方不斷湧入,向上蔓延,但越往上,空氣似乎相對稀薄一些。然而,石窟頂部是堅固無比的整塊岩層,唯一的幾個通風小孔高不可攀!
必須打通氣孔!
讓新鮮空氣灌入,衝淡毒煙!
這個念頭如同閃電劃過腦海!
但石窟頂壁厚達數丈,堅逾精鋼!人力如何能開?
“石大哥!上麵!”李璃雪急促的聲音再次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她強撐著抬起那隻未被毒痕完全侵蝕的右手,指向巨大佛像頭部後方,靠近窟頂的一處岩壁!“看…看那岩縫…顏色…不一樣!”
石憨順著她手指的方向,凝神望去。在昏暗的光線下,那處靠近巨大佛頭後方的岩壁,隱約可見幾道細微的、顏色略淺於周圍岩石的蜿蜒紋路!那是天然的岩層縫隙!
是地殼運動留下的薄弱點!
希望!
石憨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電,迅速掃視著巨大佛像的軀體。
高達十七丈的佛像,由整塊山岩雕琢而成,雄偉莊嚴。從基座到佛頭,幾乎垂直陡峭,光滑的佛衣褶皺雖可供攀援,但濕滑無比,且間隔極大!
“如蘭!護好公主!”石憨低吼一聲,不再猶豫!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後背傳來的陣陣隱痛(突厥摔跤的暗傷尚未痊愈),身體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
他猛地啟動!
腳尖在冰冷的地麵一點,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衝向巨大的佛像基座!臨近基座,他雙腿猛地發力,身體騰空而起!
左掌在佛像垂落至基座的巨大衣褶上一按,借力再次拔高!同時,右手五指如鉤,死死摳住上方另一道深陷的衣褶邊緣!
攀爬!
在這尊象征著無上慈悲的巨佛身上!
石窟內混亂的人群被這驚險的一幕吸引了部分注意力,絕望的哭喊聲有了一瞬的停滯。
無數雙驚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個在巨大佛像上如同猿猴般敏捷攀援的身影。
“快看!那人在爬大佛!”
“他想幹什麽?”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他能救我們…”
石憨心無旁騖。
他的世界隻剩下冰冷的岩石、需要精確計算的下一個落腳點、以及那越來越濃烈、如同跗骨之蛆般纏繞上來的甜腥毒煙!
攀爬遠比想象中艱難!
佛像的岩壁經過千年風化和信徒觸摸,某些地方異常光滑,而衣褶的凹陷處又布滿了灰塵和細小的碎石。他必須將內力灌注於指尖足尖,每一次摳抓、每一次蹬踏都伴隨著碎石簌簌落下和指尖傳來的劇痛!
毒煙刺激著他的口鼻和眼睛,視線開始模糊,喉嚨如同火燒!
下方,毒煙的蔓延速度在加快!黃綠色的濃霧已經升騰到了佛像的腰部!
越來越多的人倒下,痛苦的掙紮和哀嚎聲如同地獄的挽歌,不斷衝擊著石憨的耳膜和心神。
“呃啊——!”一聲淒厲的慘叫從下方傳來!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因為吸入過多毒煙,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懷中的嬰兒哭聲戛然而止!
石憨攀爬的動作猛地一滯!
低頭望去,那婦人和嬰兒小小的身體迅速被毒煙吞噬,皮膚泛起可怕的青綠色!巨大的悲憤如同岩漿般在他胸腔裏轟然爆發!
“啊——!”他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怒吼,如同受傷的野獸!攀爬的速度驟然加快!
指尖和足尖與岩石劇烈摩擦,甚至帶出了火星!他無視了身體的極限和毒煙的侵蝕,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更高!更快!鑿開那該死的天窗!
終於,他攀到了巨大佛像的肩部!這裏距離窟頂那幾道顏色略淺的岩層縫隙,仍有近十丈之遙!
而毒煙,已經彌漫到了佛像的胸口!
下方絕望的哭喊聲越來越弱,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
石憨站在巨大佛像寬闊的肩膀上,如同立於孤島。他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灼痛。汗水混合著灰塵和血絲,從他額頭滾落。
他抬起頭,目光死死鎖定頭頂那幾道在昏暗光線下若隱若現的淺色岩縫。距離依舊遙遠,岩壁光滑陡峭,幾乎無處借力!
就在這時——
“石憨!接著!”
李璃雪清冷而急促的聲音再次穿透濃煙!隻見她不知何時已掙紮著站起,倚靠著佛像基座,臉色慘白如紙,額角的藍痕在昏暗的光線下妖異跳動。她用盡全身力氣,將一件東西奮力向上拋來!
是她的軟劍!
劍鞘早已在之前的戰鬥中失落,此刻隻有那柄通體銀亮、薄如蟬翼的軟劍,如同一條銀色的靈蛇,劃破濃濁的黃綠色毒煙,旋轉著飛向石憨!
石憨眼神一凝,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
他看準軟劍飛來的軌跡,猛地探手一抓,精準地握住了冰冷的劍柄!
軟劍入手,輕盈而堅韌!
石憨沒有絲毫猶豫!他深吸一口氣,全身內力如同江河奔湧,瞬間灌注於右臂!他緊握劍柄,眼神銳利如鷹,死死盯住頭頂一處距離岩層縫隙最近的、光滑的岩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