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黃河鐵索崩龍門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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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河到了龍門這一段,仿佛被天地攥在手中狠狠揉搓過,再帶著滿腹不甘的戾氣猛地摔打出來。
    兩岸壁立千仞,赭紅色的巨岩猙獰地俯視著下方,濁浪排空,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狠狠撞擊在犬牙交錯的礁石上,發出沉悶而恐怖的巨響。
    水沫激揚,在峽穀狹窄的上空形成一片經久不散的、帶著濃重土腥氣的黃霧。
    李璃雪裹緊了身上的銀狐裘,仍覺一股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柱往上爬。
    她站在船頭,纖細的手指用力抓著冰涼的船舷,指節泛白,視線艱難地穿透渾濁的水霧和翻卷的浪沫,死死鎖在前方。
    橫亙在河道最狹窄處的,是叛軍傾注了無數人力物力的傑作——九道粗若兒臂的烏沉鐵索!它們並非孤懸,而是被無數從河底沉船殘骸中伸出的巨大鐵爪死死咬住、固定。沉船的數量觸目驚心,幾乎填滿了整個河床,隻勉強留下一條扭曲、凶險的縫隙。
    那些殘破的船體歪斜著,桅杆折斷,船帆如同裹屍布般垂落,在狂暴的水流衝擊下發出令人牙酸的**。
    鐵索本身浸透了水汽和河泥,在昏沉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幽光,像九條剛從黃泉裏爬出來的惡蛟,盤踞在這咽喉要道,扼住了所有北上的生機。
    “瘋子!這群該下地獄的瘋子!”如蘭的聲音帶著粗重的喘息,她剛剛從一艘搖搖欲墜的哨船上攀爬回來,渾身濕透,頭發緊緊貼在額角,水珠順著她英氣的麵龐不斷滾落。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眼中是壓抑不住的怒火,“沉的都是運往北地邊軍的糧船!整整一百多艘啊!糧全泡了湯,船成了他們的鎖鏈樁子!後麵擠過來的船隊,再往前,就是撞上去粉身碎骨!”
    李璃雪沒有回頭,隻是下頜線繃得更緊了些。她身後的景象比前方的鐵索更加令人窒息。數十艘大小不一的船隻,在湍急的河水中被無形的巨手推搡著、擠壓著,混亂地擁堵在龍門峽口。
    滿載軍資的沉重漕船笨拙地打著轉,試圖穩住船身;輕巧的哨船在浪尖上起伏跳躍,如同風中落葉;更多的則是逃難的民船,破舊的船板上擠滿了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孩子的哭嚎、船夫的嘶吼、絕望的咒罵、船體碰撞的悶響……所有聲音都被黃河震耳欲聾的咆哮裹挾著,擰成一股令人心膽俱裂的絕望噪音,在這狹窄的峽穀中反複激蕩。
    空氣裏彌漫著渾濁的河水腥氣、朽木的黴味,以及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弩車!”岸上突然傳來一聲破鑼般的嘶吼,帶著殘忍的快意。
    聲音來自一塊突出的鷹嘴岩上。
    一個身形如同鐵塔般的叛軍頭目,身披半舊鐵甲,虯髯戟張,手中一柄沉重的狼牙棒杵在岩石上,正是叛軍悍將趙黑塔。
    他身旁,十幾架猙獰的床弩被叛軍士兵奮力絞開弓弦,手臂粗的弩矢閃爍著寒光的精鋼三棱箭頭,冰冷地對準了下方最為混亂的船隊中心區域。
    “放!”趙黑塔的吼聲蓋過了水聲。
    嗡——!
    弓弦震動的悶響連成一片,十幾支巨大的弩矢撕裂空氣,發出刺耳的尖嘯,如同死神的獠牙,狠狠紮向擁擠的船隊!
    “轟隆!”一支弩矢直接貫穿了一艘民船的側舷,木屑紛飛如雨,船體劇烈傾斜,絕望的哭喊瞬間爆發。
    “噗嗤!”另一支狠狠紮進一艘漕船堆疊的糧袋中,麻袋破裂,金黃的粟米如同血液般噴湧而出,傾瀉入滾滾黃河。
    混亂瞬間達到了頂點。
    船隻瘋狂地試圖規避,卻隻是加劇了碰撞。落水者徒勞地在渾濁的漩渦中掙紮,很快被浪頭吞沒。
    “趙黑塔!”李璃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淬冰的怒意穿透嘈雜,直刺岸上,“沉船鎖河,斷的是邊軍糧道,更是生民活路!你可知這是資敵叛國,萬死難贖?!”
    趙黑塔居高臨下,發出一陣夜梟般刺耳的大笑:“哈哈哈!公主殿下!您這頂帽子扣得可真是響當當!可惜啊,這天下姓李的坐得太久了,該換換天了!至於糧道?”他笑聲驟停,狼牙棒指向下方,“老子鎖的就是這龍門!斷了你們的念想!給老子射!射沉那些擠在最前麵的!”
    又一波弩矢帶著死亡的呼嘯攢射而下。
    “石憨!”李璃雪猛地轉頭,聲音因焦急而微微發顫。
    她身旁,石憨如同一尊沉默的鐵鑄雕像。從看到那九道鐵索起,他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身上的粗布短衫被強勁的河風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岩石般塊壘分明的肌肉輪廓。
    他手中緊握著根隨身的青岡木棍,棍身黝黑,布滿經年累月留下的深深淺淺的印痕。他微眯著眼,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翻騰的水霧和混亂的船隻,死死鎖定在那些粗大鐵索的每一個連接處、每一處沉船固定的鐵爪上。
    外界的一切喧囂——哭喊、碰撞、弩矢的尖嘯——似乎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他的世界裏,隻剩下那九條惡蛟般的鐵索,以及它們如何咬合、如何受力、如何在奔騰的濁浪衝擊下微微震顫的每一個細微動態。他緊抿著唇,下頜繃出一道剛硬的線條。
    李璃雪的呼喚像一根針,刺破了他專注的繭。
    他緩緩地、極其沉重地吸了一口氣,胸膛明顯地起伏了一下,仿佛要將這黃河的暴戾和沉重都吸入肺腑。
    “看到了。”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卻異常穩定,像一塊投入狂濤的磐石,“九條索,沉船為樁。索是‘九環連心’,環環相扣,硬砸一處,力分九路,徒勞無功。”
    他手中的青岡木棍無意識地微微轉動了一下角度,棍尖在甲板上劃過一道無形的弧線。
    “那怎麽辦?”如蘭急得跺腳,岸上弩車的絞弦聲再次吱嘎作響,如同催命符。
    石憨的目光沒有離開鐵索,瞳孔深處卻仿佛映入了另一幅奔騰不息的畫麵——船頭前方,一股巨浪狠狠拍在河中央一塊嶙峋的礁石上,瞬間撞得粉身碎骨,化作萬千白沫。
    然而,就在這破碎的浪頭尚未完全落下時,後方一股更雄渾、更凶猛的巨浪已咆哮著湧至,毫不留情地碾壓過前浪的殘骸,帶著更狂暴的力量,再次狠狠撞上礁石!
    轟!
    浪花更高,水聲更烈。
    一次,兩次……後浪推著前浪,力量層層疊加,永無止歇,直至將礁石徹底淹沒。
    石憨的眼眸深處,驟然爆開一點精芒!
    那是一種頓悟的火花,一種絕境中抓住唯一稻草的決絕果敢。
    “浪!”他幾乎是低吼出聲,握著青岡棍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咯咯輕響,指節慘白,“後浪推前浪,一浪疊一浪……力生於地,起於足,發於腰,貫於臂,凝於梢……九勁連環,疊浪而進!”
    他猛地踏前一步,腳下的船板發出不堪重負的**。
    一股無形的氣勢以他為中心驟然勃發,仿佛他瘦削的身軀瞬間與腳下這條顛簸的船、與這條憤怒的黃河、與這片壓抑的峽穀融為了一體。
    “璃雪!”石憨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穩住船隊!給我爭取時間!如蘭!”
    “在!”如蘭精神一振,腰杆瞬間挺得筆直,眼中燃燒著戰意。
    石憨的目光銳利如電,掃過下方渾濁洶湧的河麵,語速極快:“帶水性最好的弟兄,潛下去!那些沉船的鐵爪是根基,但水下必有連接薄弱處!找!找鐵索與沉船咬合最鬆動的點,找被水流衝擊最猛的地方!用鑿子,用錘子,給我狠狠地敲!動搖它的根基!”
    “明白!”如蘭沒有絲毫猶豫,猛地一把扯下身上濕透礙事的外袍,露出裏麵緊束的勁裝,對著身後幾個早已等候的精悍水手一揮手,“會水的,跟我下餃子!”
    話音未落,她已如一條靈巧的鯰魚,一個猛子紮入了翻騰著黃沫的冰冷河水中,身影瞬間被渾濁吞沒。
    幾個水手緊隨其後,噗通噗通的落水聲被巨浪的咆哮掩蓋。
    “石憨!你……”李璃雪看著石憨眼中那近乎瘋狂的決絕光芒,心頭猛地一緊。
    “我去破索!”石憨的回答隻有四個字,卻重逾千鈞。他不再多言,腳尖在濕滑的船板上猛地一點,整個人已如離弦之箭般射出!他沒有選擇直接撲向最近的前方鐵索,而是身體在空中一個不可思議的擰轉,青岡木棍的棍尖精準無比地點在側前方一艘因碰撞而失控打橫的漕船高高翹起的尾舵上。
    嗒!
    一聲輕響淹沒在水聲中。
    那巨大的尾舵猛地一沉,船身劇烈一晃。而石憨卻借著這一點微薄的反震之力,身形再次拔高,如同掠過水麵的雨燕,朝著第二艘船的桅杆撲去。
    他的動作快得隻在人眼中留下模糊的殘影,每一次落點都精準地選擇在船隻最不易傾覆、又能借到最大力量的部位——堅固的船樓飛簷、粗大的係纜樁、甚至是被巨浪拋起的浮木。
    他並非在飛行,而是在這混亂的、隨時可能傾覆的死亡水域上,進行著一場驚心動魄的接力跳躍!
    每一次腳尖或棍尖的輕點,都伴隨著船身的劇烈搖晃和船上人的驚呼,但他瘦削的身影卻在這驚濤駭浪之上,劃出了一道不可思議的、逆流而上的折線,目標直指最前方、也是最高大、最堅固的那艘充當主錨的沉船殘骸!
    “攔住他!射死他!”鷹嘴岩上的趙黑塔終於看清了石憨的意圖,臉色驟變,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
    咻咻咻——!
    岸上的弩車再次發威,粗大的弩矢這次不再漫無目的地覆蓋船隊,而是帶著淒厲的尖嘯,集中攢射向那個在船桅、殘骸間縱躍如飛的渺小身影!
    一支弩矢擦著石憨的肋下飛過,帶起的勁風刮得他皮膚生疼。另一支更是直接射穿了他剛剛借力的一塊船板,木屑濺了他一臉。他眼中沒有絲毫波動,身體在高速移動中做出常人無法想象的扭曲和規避。
    間不容發之際,他猛地將青岡棍向側下方渾濁的水麵一插!
    棍身入水,激起一蓬渾濁的水花。
    他整個人以棍為軸,在高速前衝的慣性下,身體劃出一個驚險至極的半圓,堪堪避過兩支交叉射來的致命弩矢!
    弩矢擦著他的後背和麵門呼嘯而過,深深釘入後方的船體,發出沉悶的噗噗聲。
    水花落下,石憨借力拔出長棍,身形毫不停滯,再次彈射而起,目標已然在望——那艘最大的沉船,如同擱淺的巨鯨,斜斜地插在河心,其最高處聳立的半截主桅頂端,恰好與第一條、也是最粗壯的那根鐵索相連!
    他穩穩地落在了沉船那布滿濕滑苔蘚和碎裂木片的傾斜甲板上。
    腳下是腐朽的木板,發出令人心悸的**。頭頂,便是那條粗若兒臂、閃爍著幽冷光澤的鐵索,如同一條冰冷的巨蟒,從主桅頂端的巨大鐵環中延伸出去,繃得筆直,連接著對岸的岩壁。
    鐵索在奔湧的河水衝擊下,發出低沉而持續的嗡鳴聲,傳遞出沛然莫禦的力量。
    河風猛烈,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
    腳下沉船在暗流的撕扯下微微晃動,如同沉睡巨獸不安的呼吸。石憨深吸一口氣,冰冷的、帶著鐵鏽和淤泥味道的空氣灌入肺腑。
    他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青岡木棍,棍尖遙遙指向頭頂那條繃緊的巨索。
    全身的肌肉如同最精密的機括,瞬間調整到最佳狀態。力量從腳掌踏實的腐朽船板生發,順著腳踝、小腿、膝蓋、大腿,如地泉噴湧般向上傳遞,在腰胯處猛地擰轉、壓縮、蓄積,再如同被點燃的火藥,轟然爆發!沿著堅韌的脊椎向上奔騰,衝過肩胛,灌入手臂!
    “起!”
    一聲低沉的暴喝從石憨喉間炸開,壓過了黃河的咆哮!他整個人仿佛與手中的青岡棍融為一體,化作一道逆流而上的狂飆!
    由下而上,由地及天!
    棍身撕裂空氣,發出短促而尖銳的厲嘯,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運起全部內力,狠狠點向鐵索與主桅鐵環連接處下方三尺——那裏,正是他觀察到的第一個“環心”受力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