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華山蒼龍斷魂索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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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潼關以西,渭水北岸。
    臘月二十。
    雪停了。
    鉛灰色的雲層依舊厚重低垂,死死壓著蒼茫大地。寒風如同裹著冰碴的鞭子,在廣袤的、覆蓋著厚厚積雪的荒原上肆意抽打,卷起漫天雪塵,發出淒厲的嗚嗚聲。天地間一片混沌的灰白,分不清哪裏是路,哪裏是溝壑。
    枯死的野草從積雪中探出焦黑的尖梢,在狂風中無助地顫抖。遠處,潼關方向隱隱傳來的、如同大地嗚咽般的沉悶轟鳴,已不知何時徹底沉寂。
    死寂。
    一種令人窒息的、蘊含著巨大不安的死寂,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幸存者的心頭。
    石憨背著如蘭,拄著那根焦黑、纏裹著金絲的斷棍,每一步都踏得異常艱難。腳下的積雪深可沒膝,每一次拔腿都耗盡力氣。胸前的傷口被粗布緊緊包紮著,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邁步,都如同鈍刀在反複切割,暗紅的血漬早已在包紮布上洇開大片,又在刺骨的嚴寒中凍成硬殼。
    他的臉色是一種失血過多的蠟黃,嘴唇幹裂發紫,覆蓋著厚厚的白霜。唯有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眸子,依舊燃燒著兩簇不肯熄滅的火焰,死死盯著前方風雪彌漫中,那如同巨獸脊背般橫亙在天際的、巍峨連綿的暗影——華山。
    李璃雪緊跟在石憨身側,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裏跋涉。她同樣裹著厚實的皮裘,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同樣毫無血色的嘴唇。她的左手一直按在腰間,那裏是泰山毒瘴反噬留下的舊傷,在冰河漂流和連日的酷寒中反複發作,如同跗骨的毒蛇,每一次動作都帶來鑽心的灼痛。
    她的右手則緊緊握著石憨的胳膊,既是攙扶,也是支撐。她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落在石憨那因劇痛而微微顫抖的背影上,看著他每一次艱難的喘息,看著他斷棍在深雪中留下的深深印痕,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憂慮。偶爾,她的視線會投向華山方向,那如同巨劍刺破蒼穹的山峰輪廓,在灰白的天幕下散發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石大哥…歇…歇一會兒吧…”李璃雪的聲音透過蒙麵的皮巾,帶著壓抑的痛苦喘息。她能感覺到石憨手臂上傳來的、越來越劇烈的顫抖,那不僅僅是疲憊,更是身體瀕臨極限的信號。
    石憨的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他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胸腹間的傷口,帶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嘴角溢出暗紅的血沫,瞬間在寒風中凝結。他用手背狠狠擦去血跡,目光依舊死死鎖住前方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清晰的華山輪廓。
    “不能…停…”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決絕,“消息…送出去了…但安祿山…不會等…淮陽王的餘孽…更不會消停…”他想起終南山冰洞裏,淮陽王肋骨上那血淋淋的突厥文“臘月廿三”,想起那方詭異消失的無爪蟠龍印璽,想起如蘭冰冷的屍體…一股冰冷的緊迫感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髒。“華山…是潼關之後,拱衛長安最後的屏障…不能…再落入叛軍之手…”
    李璃雪看著石憨眼中那不肯熄滅的火焰,感受著他手臂上傳來的、如同繃緊弓弦般的顫抖,最終咬著牙,點了點頭,將攙扶的手握得更緊。如同雪原上兩粒渺小而堅韌的塵埃,在漫天風雪中,朝著那沉默的巨嶽,繼續蹣跚前行。
    靠近華山北麓的蒼龍嶺下,風雪似乎小了些。空氣依舊寒冷刺骨,吸入肺腑如同吞下冰渣。山路崎嶇陡峭,巨大的花崗岩山體在經年的風雪剝蝕下,棱角嶙峋,如同巨獸裸露的森森白骨。積雪覆蓋了大部分路徑,隻在背風處露出黝黑冰冷的岩石。
    石憨和李璃雪在一塊巨大的山岩背風處停下,短暫喘息。都不敢解下如蘭,深怕解下,無力重新綁回背上,石憨依靠著冰冷的岩石,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拉風箱般的嘶啞聲。李璃雪解下腰間的水囊,搖了搖,裏麵隻剩下小半囊冰水混合物。她小心地喂石憨喝了一口,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短暫的清醒,也加劇了胸腹間的寒意。吃了幾口幹糧。
    就在這時——
    “嗚…嗚嗚…”
    一陣極其微弱、仿佛被風撕碎的哭泣聲,夾雜在風雪的嗚咽中,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
    兩人瞬間警覺!石憨猛地直起身,不顧傷口的劇痛,側耳傾聽。半醒的如蘭也下意識地握緊了雙手。
    哭聲…是孩童的哭聲!不止一個!聲音壓抑、恐懼,充滿了絕望!
    聲音的來源…似乎就在上方不遠處,蒼龍嶺那如同刀劈斧削般險峻的崖壁方向!
    石憨和李璃雪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疑和凝重。兩人不再停留,強忍著傷痛和疲憊,循著那斷斷續續的哭聲,沿著陡峭的山路,朝著上方攀爬。
    越往上,山勢越發險惡。
    巨大的岩壁如同垂直的屏風,聳立在眼前。積雪漸薄,露出底下光滑如鏡、覆蓋著一層薄薄透明冰殼的花崗岩。
    寒風在山穀間回旋呼嘯,發出鬼哭般的尖嘯。
    哭聲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淒厲!
    終於,在一處巨大的、向內凹陷的岩壁下方,景象豁然映入眼簾!
    眼前的景象,讓石憨和李璃雪瞬間倒吸一口冷氣!
    這是一處巨大的天然岩台,三麵環著高聳入雲的陡峭崖壁,如同一個巨大的簸箕。
    岩台外側,便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此刻,在岩台靠近深淵邊緣的空地上,數十名工匠打扮的人被粗大的麻繩捆綁著雙手,如同待宰的羔羊,瑟縮著擠在一起。他們大多麵黃肌瘦,臉上寫滿了驚恐和絕望,不少人的臉上、身上帶著新鮮的鞭痕和血跡。寒風卷起地上的雪粉,抽打著他們單薄的衣衫。
    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在工匠們旁邊,還有七八個年齡不過五六歲的幼童!他們同樣被粗糙的繩索捆住了小手,哭得撕心裂肺,小臉凍得青紫,鼻涕眼淚糊了滿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如同暴風雨中即將凋零的花蕾!
    而在這些工匠和幼童的前方,靠近那萬丈深淵的邊緣,赫然矗立著一個巨大的、散發著濃烈血腥氣的木架!木架之上,懸掛著幾具早已凍僵、如同臘肉般的屍體!屍體上布滿了恐怖的傷痕,顯然生前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他們被擺成跪拜的姿勢,頭顱低垂,麵向深淵,如同某種邪惡的獻祭!
    哭聲,正是來自那些驚恐絕望的幼童和被捆綁的工匠!
    “畜生!”李璃雪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鬥篷下的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
    她一眼就認出,那些被獻祭的屍體身上殘留的衣物碎片,正是潼關守軍的製式軍服!
    就在此時——
    “都給老子閉嘴!”一聲粗暴的厲喝如同炸雷,從岩台一側的陰影中響起!
    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數名身著玄色勁裝、麵覆猙獰青銅鬼麵、手持淬毒長刀的叛軍死士,簇擁著一個身材異常魁梧、如同鐵塔般的巨漢走了出來。那巨漢並未覆麵,一張橫肉虯結的臉上布滿刀疤,如同爬滿了蜈蚣,左眼是一個空洞的、不斷滲出黃水的窟窿,僅剩的右眼閃爍著凶殘暴戾的光芒。他赤裸著肌肉虯結的上身,胸前紋著一頭張牙舞爪的青色巨狼,腰間纏著一條粗大的、布滿倒刺的黑色鐵鏈,手中提著一柄沉重無比的鬼頭刀,刀刃上殘留著暗褐色的血跡,散發著濃烈的腥臭。
    “哭?再哭一聲,就把你們這些小崽子,一個個扔下去,給潼關的鬼兵作伴!”獨眼巨漢的聲音如同破鑼,帶著令人作嘔的殘忍,他手中的鬼頭刀隨意指向一個哭得最凶的幼童。
    那幼童嚇得渾身一顫,哭聲戛然而止,隻剩下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噎,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哼!”獨眼巨漢滿意地哼了一聲,獨眼掃過那些瑟瑟發抖的工匠,聲音如同寒冰,“老子再說一遍!三天!就三天!給老子把‘蒼龍斷魂索’給架起來!架不上這千尺幢,你們,還有這些小崽子,統統給老子下去喂魚!”
    他猛地一指岩台外側,那如同巨獸張開的、深不見底的黑暗深淵!深淵邊緣,寒風呼嘯,卷起細碎的雪粉,打著旋兒墜入無邊的黑暗。
    順著巨漢所指的方向望去,石憨和李璃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隻見在岩台外側的陡峭崖壁上,距離岩台邊緣數十丈高的地方,一道巨大無比的、如同大地被天神劈開的裂隙——千尺幢——赫然在目!
    那裂隙兩側岩壁光滑如鏡,覆蓋著厚厚的、晶瑩剔透的堅冰,在慘淡的天光下反射著幽藍的冷光。裂隙深不見底,仿佛直通九幽地府,隻有淒厲的風聲在裂隙中回旋呼嘯,如同萬鬼同哭!
    而此刻,數條粗如兒臂、閃爍著冰冷金屬寒光的巨大鐵索,如同猙獰的黑色巨蟒,正從千尺幢對麵的崖壁上延伸出來!鐵索的一端,被巨大的鐵樁深深釘入堅硬的岩石中。
    而另一端,則如同垂死的巨蛇,無力地垂落在深淵的上空,隨著狂風劇烈地搖擺晃蕩!鐵索上,依稀可見數十名工匠如同渺小的螞蟻,被繩索吊在冰冷的岩壁上,正用鐵錘、鑿子、甚至血肉之軀,艱難地試圖在光滑的冰岩上開鑿孔洞,架設固定鐵索的基樁!
    每一次鐵錘砸在冰岩上,都發出沉悶而遙遠的回響,伴隨著冰屑簌簌落下,墜入深淵。
    “蒼龍斷魂索”!叛軍竟想在這千尺幢的天塹之上,架設一道鐵索橋!一旦成功,叛軍精銳便可繞過潼關天險,如同毒蛇般悄無聲息地直插長安腹地!
    “頭兒!有動靜!”一名負責警戒的鬼麵死士猛地指向石憨和李璃雪藏身的岩壁下方!
    “嗯?”獨眼巨漢猛地轉頭,僅剩的右眼如同探照燈般掃射過來,瞬間鎖定了岩壁陰影中那兩個不速之客!凶殘暴戾的氣息如同真實的潮水,瞬間籠罩了整個岩台!
    “找死!”巨漢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手中沉重的鬼頭刀猛地揚起,指向石憨二人!“抓住他們!剁碎了喂狗!”
    數名鬼麵死士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鬣狗,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光芒,揮舞著淬毒長刀,從各個方向猛撲而下!刀風淒厲,卷起地上的雪粉!
    石憨眼中厲芒爆閃!迅捷地解下布帶,放下如蘭,她忙扶著。然後他猛地將李璃雪她倆往身後岩壁的凹陷處一推!“躲好!”同時,他雙手緊握那根焦黑的金絲斷棍,不退反進,迎著撲來的刀光,悍然前衝!
    棍影如山!
    斷棍帶著沉悶的嗚咽,精準無比地點、撥、挑、引!沒有硬碰硬的格擋,隻有最精妙的卸力和牽引!
    鐺!鐺鐺!
    火星四濺!
    一名死士的長刀被棍尖貼著刀脊一引一帶,刀勢瞬間失控,狠狠劈在了旁邊的岩石上,碎石飛濺!
    另一名死士的刀鋒眼看就要砍中石憨左肩,卻被棍尾巧妙一旋,貼著身體滑過,隻劃破了衣襟!
    石憨如同穿花蝴蝶,在數道致命的刀光中騰挪閃避,斷棍化作一片堅韌的光幕,強行將幾名死士的攻勢引向一側,為李璃雪爭取時間!李璃雪攙如蘭靠岩坐下,自己則向外看,她擔心石憨。
    石憨的動作明顯帶著重傷未愈的遲滯,每一次發力都牽動著胸前的傷口,劇痛讓他額頭青筋暴起,嘴角不斷溢出鮮血!
    “公主!”如蘭微弱驚叫,她的驚呼聲帶著撕裂般的焦急!因為她看到一名鬼麵死士趁著石憨格擋另一人,刀鋒刁鑽地刺向石憨毫無防備的後腰!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嗤——!
    一道細微卻極其尖銳的破空聲響起!
    一點寒星如同毒蛇吐信,從李璃雪藏身的岩壁陰影中暴射而出!速度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那是一枚細如牛毛、通體閃爍著幽藍寒光的毒針!
    噗!
    毒針精準無比地射入那名偷襲死士持刀手腕的脈門!
    “呃啊!”死士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嚎,手腕瞬間麻痹,長刀脫手墜地!
    他驚恐地看著自己迅速變得烏黑腫脹的手腕,眼中充滿了恐懼,身體踉蹌著後退。
    石憨抓住這瞬間的空隙,斷棍猛地一個橫掃千軍,將身前兩名死士逼退數步!
    他劇烈地喘息著,拄著斷棍,胸前的包紮布已被鮮血徹底浸透,暗紅色的血珠順著棍身緩緩滴落在冰冷的雪地上。他忙調息!眼睛緊盯著對手!
    “好!好得很!”獨眼巨漢看著瞬間被廢掉一名手下的石憨和李璃雪,非但沒有暴怒,僅剩的右眼中反而爆射出更加殘忍和興奮的光芒!
    他如同發現了更有趣的獵物,猛地一揮手,阻止了其他死士的進攻。
    他拖著沉重的鬼頭刀,一步步走向石憨,鐵塔般的身軀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他認出了石憨。
    其沉重的腳步聲踏碎積雪,如同戰鼓擂在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