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洛陽牡丹焦骨泣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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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是一片曾經姹紫嫣紅、如今卻滿目瘡痍的牡丹園。
    曾經被譽為“洛陽花魁”的姚黃、魏紫、青龍臥墨池…無數名貴品種,此刻或被踐踏成泥,或被烈火焚燒,隻剩下焦黑的枯枝和零星的、卷曲焦枯的花瓣,在灼熱的風中瑟瑟發抖,散發出一種混合著焦糊與花香的奇異悲愴氣息。焦黑的土地上,散落著破碎的花盆、傾覆的漢白玉花台。
    叛軍的喊殺聲從身後配殿的方向傳來,越來越近!
    三人不敢停留,沿著焦土殘花間的小徑,跌跌撞撞地向前奔逃。李璃雪雙手劇痛鑽心,懷中的書卷沉重異常,每一次顛簸都讓她痛得眼前發黑,冷汗浸透了衣衫,幾乎要虛脫。石憨左肩傷口崩裂,鮮血染紅了半邊身子,腳步虛浮。唯有如蘭,雖然也疲憊不堪,但尚有餘力支撐著兩人。
    “這邊!”如蘭眼尖,看到前方一處假山背後似乎有個被炸塌的洞口,黑黢黢的,像是什麽地窖的入口。她當機立斷,扶著兩人衝了過去。
    洞口不大,被坍塌的太湖石半掩著,僅容一人彎腰通過。裏麵黑暗深邃,散發著泥土和焦糊混合的黴味。如蘭率先鑽入,確認裏麵暫時安全,才將李璃雪和石憨小心地接應進去。
    三人擠在狹小黑暗的地窖中,屏住呼吸,聽著外麵叛軍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喝聲由近及遠,漸漸散去,緊繃的神經才稍稍鬆弛。
    地窖內一片死寂,隻有三人粗重的喘息聲。黑暗如同濃稠的墨汁,包裹著他們。
    李璃雪背靠著冰冷潮濕的土壁,懷中的書卷依舊滾燙,十指傳來的劇痛如同無數細小的火焰在灼燒,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傷口。她低下頭,在絕對的黑暗中,看不到懷中之物,但那沉甸甸的分量和指尖殘留的灼痛,卻比任何視覺都更清晰地提醒著她——她護住了什麽。
    一滴滾燙的淚,混著臉上的煙灰和汗水,無聲地滑落,滴在包裹書卷的油絹上。
    石憨靠在她對麵的土壁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左肩撕裂般的劇痛。黑暗中,他看不到李璃雪的傷口,卻能清晰地聽到她極力壓抑的、因劇痛而變得短促的呼吸聲。他摸索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裏麵是李璃雪之前為他準備的、所剩無幾的金瘡藥和幹淨布條。
    “手…”石憨的聲音沙啞幹澀,在黑暗中響起。
    李璃雪沒有拒絕。她摸索著,將懷中緊抱的書卷小心地放在膝上,然後顫抖著,將那雙傷痕累累、血肉模糊的手,朝著石憨聲音的方向,緩緩伸了過去。指尖在黑暗中觸碰到了石憨粗糙卻穩定的手掌。石憨小心翼翼地接過她的手,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仿佛捧著世間最易碎的珍寶。他能感覺到她指尖的灼熱、皮肉的翻卷、甚至是指骨輕微的變形。
    他沉默著,摸索著打開藥瓶,將冰涼的藥粉極其小心地灑在那些可怖的燙傷創口上。藥粉接觸到血肉的瞬間,李璃雪的身體猛地一顫,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哼,手指下意識地想要蜷縮,卻被石憨溫暖而堅定地握住。
    黑暗中,沒有言語。隻有藥粉灑落的細微簌簌聲,布條纏繞時摩擦的輕響,李璃雪壓抑的抽氣聲,以及兩人近在咫尺、沉重而灼熱的呼吸。一種超越了疼痛、超越了疲憊的複雜情緒,在這狹小黑暗的空間裏無聲地流淌。是劫後餘生的心悸,是守護了珍貴之物的慰藉,是傷痛中的相互扶持,是無需言說的默契與信任。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的嘈雜聲似乎徹底平息了。
    隻有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和遠處叛軍模糊的喧囂,如同背景音般傳來。
    “我出去看看。”如蘭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她活動了一下筋骨,小心翼翼地撥開洞口的碎石,像一隻靈敏的狸貓,悄無聲息地鑽了出去。
    片刻之後,如蘭的聲音從洞口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公主…石大哥…你們…出來看看。”
    李璃雪和石憨對視一眼(雖然黑暗中看不到彼此),互相攙扶著,艱難地從狹小的洞口鑽出。
    外麵,天色已近黃昏。
    夕陽如血,塗抹在西邊殘破的宮牆和焦黑的枯枝上。上陽宮的大火仍未完全熄滅,但火勢已不如之前那般滔天,濃煙依舊彌漫。他們所在的這片牡丹園,更是徹底淪為焦土。焦黑的土地散發著餘溫,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焦糊味和一種奇異的、類似木炭的香氣。
    如蘭站在一片特別狼藉的廢墟前。那裏似乎曾是一個精致的牡丹花台,如今漢白玉的台基碎裂,泥土翻飛。在厚厚的灰燼和焦黑的殘枝敗葉中,如蘭小心翼翼地撥開一層層灰燼。
    她的動作異常輕柔,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隨著灰燼被拂去,一株牡丹的殘骸顯露出來。
    這株牡丹顯然經曆了最猛烈的火焰洗禮。它的主幹已經被燒得通體焦黑,如同一段扭曲的枯炭,表皮龜裂翻卷,看不到一絲生命的綠色。所有的葉片早已化為飛灰。曾經絢爛的花朵更是無處可尋,隻剩下幾根同樣焦黑、細弱的花莖,無力地垂落著,輕輕一碰,便化作齏粉飄散。
    這株牡丹,已經死了。死得透透的。在如蘭撥開的灰燼下方,甚至連它賴以生存的根係區域,也覆蓋著厚厚的灰燼和燒焦的板結土塊,看不到任何生機。
    然而,如蘭的目光卻死死地盯在那焦黑主幹的根部。她的手指,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顫抖,極其小心地,一點點拂開覆蓋在根頸部位的灰燼和焦土。
    她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輕柔,仿佛怕驚擾了什麽。她的呼吸都屏住了。
    終於,當最後一層薄薄的浮灰被拂去——
    焦黑如炭的根頸處,緊貼著主幹下方,那被烈火舔舐得最徹底的地方,赫然露出了一小片指甲蓋大小、頑強地穿透了焦黑表皮的、嫩生生的、水靈靈的翠綠!
    那不是葉子,也不是新芽。那是從焦炭般的殘軀內部,倔強地刺破死亡硬殼,鑽出來的一小段新生的根須!
    嫩得仿佛能掐出水來,綠得如同初春最鮮活的希望!它那麽細小,那麽脆弱,卻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生命力,固執地、沉默地宣告著自己的存在!
    在它周圍,是死寂的焦土和灰燼。在它下方,是深埋於黑暗與死亡之中的龐大根係。也許,那龐大的根係網絡在烈火與高溫中已經受損,甚至大部分都已死去,但就在這瀕臨徹底毀滅的絕境之中,就在這焦炭般的主幹根部,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翠綠,卻如同黑夜中的星辰,燃燒著永不熄滅的生命之火!
    如蘭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無比輕柔地觸碰了一下那點翠綠。冰涼,柔嫩,卻又帶著一種頂破萬鈞的韌性。
    她的眼眶瞬間紅了,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砸在腳下滾燙的焦土上,發出輕微的嗤響。她想起了潼關血戰中沉河的阿沅,想起了無數倒在叛軍刀下的袍澤和百姓…毀滅如此徹底,死亡如此沉重,然而,希望,從未真正斷絕。
    李璃雪呆呆地看著那株焦黑殘軀上的一點新綠,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懷中緊抱的、同樣從火劫中搶出的滾燙書卷,再看看自己那雙被布條包裹、依舊傳來陣陣劇痛的、傷痕累累的手…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種更加深沉堅韌的力量,猛地衝垮了心防。淚水洶湧而出,無聲地流淌過她沾滿煙灰的臉頰。
    不是為了疼痛,而是為了這毀滅之中,那倔強到令人心顫的、微弱卻永恒不滅的光。
    石憨沉默地站在一旁,夕陽的餘暉將他染血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目光掃過那焦骨新綠,掃過李璃雪緊抱的書卷和她包裹的雙手,最後落在自己手中那根普通而粗糙的硬木棍上。左肩的傷口依舊疼痛,身體疲憊欲死。然而,一股更加深沉、更加浩大的力量,如同腳下這片飽經蹂躪卻依舊承載著生命的土地,從四肢百骸中悄然滋生。他握緊了手中的棍。
    棍雖凡木,意可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