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青州鹽梟覆巢記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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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凜冽的渤海風,裹挾著鹹腥刺骨的海鹽味和一股若有若無的腐臭,刀子般刮過青州城低矮的土坯房簷。這座因鹽而興、也因鹽而腐的濱海小城,此刻籠罩在一種壓抑的死寂裏。街道上行人稀少,個個麵黃肌瘦,行色匆匆,眼神麻木而警惕。
    偶爾有穿著鹽丁號衣、挎著腰刀的人三五成群晃過,目光如同禿鷲,掃視著街角巷尾,帶起一片壓抑的恐慌。空氣中彌漫著海風的鹹澀,劣質煤塊燃燒的嗆人煙氣,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如同鐵鏽混合著絕望的沉悶氣息。
    石憨、李璃雪、如蘭三人,如同三塊被風浪打磨得棱角分明的礁石,出現在城南一處廢棄鹽灘的亂石堆後。石憨身上裹著一件髒汙的羊皮襖,勉強遮掩住泰山激戰後遍布全身、尚未愈合的傷口,尤其是左臂依舊用布條吊在胸前。他拄著一根海邊隨手撿來的硬木棍,棍身粗糙,帶著海水的鹹腥。每一次海風呼嘯而過,都仿佛能透過皮襖的縫隙,鑽進骨頭的裂縫裏,帶來一陣陣鑽心的酸麻。
    他望著遠處那座如同趴伏在海岸線上的巨大陰影——青州鹽幫總舵“海龍塢”,眼神沉靜,卻蘊藏著風暴。
    李璃雪依舊是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裙,臉上刻意塗抹了海泥和灶灰,遮掩了過於清麗的輪廓,但那雙眼睛,在灰暗的偽裝下,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她包裹著厚厚布條的雙手藏在袖中,指尖的燙傷在鹹澀海風的刺激下,傳來陣陣刺癢和抽痛。
    如蘭則如同一頭蟄伏的傷獸,泰山一役的劇毒雖被佛骨舍利強行壓製,但內腑的創傷和雙臂的碎裂並未痊愈,隻能勉強活動。她魁梧的身軀裹在寬大的破襖裏,臉色透著一種病態的蠟黃,呼吸也比平時粗重短促,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死死盯著“海龍塢”那高聳的塢牆和進出的人流。
    “鹽包烙印,‘齊州官倉’。”李璃雪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在礁石上。她從貼身衣袋裏摸出一小塊邊緣焦黑的麻布碎片,上麵一個模糊卻依稀可辨的烙鐵印記清晰可見。
    這是從汴河沉船現場附近一塊漂浮的鹽包殘片上撕下的,與第13章石頭城下血鹽倉中發現的烙印一模一樣!
    “青州鹽梟,就是給安祿山輸送私鹽、換購生鐵兵器的最大黑手!也是製造‘雙生船’沉糧、銷贓匿跡的執行者!”
    “海龍塢,就是蛇窟。”石憨的目光掃過塢牆上遊弋的鹽丁崗哨,又落在那座巨大的、如同堡壘般的塢堡建築上。
    塢堡緊鄰著廣闊的鹽田和巨大的露天鹽倉,白色的鹽堆如同連綿的小雪山,在陰沉的天空下反射著慘白的光。
    空氣中那若有若無的腐臭,似乎正是從塢堡深處傳來。
    “得進去。”如蘭的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嘶啞,她試著活動了一下依舊包裹固定、無法用力的雙臂,眼中閃過一絲焦躁和痛苦,“找到賬冊,找到他們與安祿山勾結的鐵證!撕開這層黑幕!”
    “硬闖是下策。”李璃雪搖頭,目光投向鹽灘邊緣幾個正在費力刮取鹽鹵、麵黃肌瘦的鹽工,“蛇有蛇道。鹽幫總舵,必有暗道與外相通。特別是…運送‘貨物’和‘銀子’的暗道。”她特意加重了“貨物”二字,眼中寒光一閃。
    三人悄然離開亂石灘,如同幽靈般融入鹽工聚居的貧民窟。低矮的窩棚如同密集的蜂巢,散發著黴爛、汗臭和劣質海魚混合的刺鼻氣味。衣衫襤褸的鹽工們眼神空洞,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那片如同白色沙漠的鹽田。
    石憨三人刻意收斂氣息,如同真正的流民。石憨拄著棍,步履蹣跚,李璃雪低著頭,如蘭則佝僂著腰,盡力掩飾魁梧的身形。
    在一處散發著濃烈魚腥味的窩棚後,他們“偶遇”了一個蜷縮在角落、不斷咳嗽的老鹽工。
    老人枯槁如柴,渾濁的眼睛裏隻剩下麻木的絕望。
    如蘭將一小塊幹硬的、摻了麩皮的餅子塞進老人冰冷僵硬的手裏。
    “老丈,”李璃雪蹲下身,聲音刻意放得沙啞低沉,“求條活路。聽說…海龍塢裏缺倒夜香的?俺們力氣大,啥髒活都能幹。”
    老人渾濁的眼睛動了動,警惕地掃視著三人,目光尤其在石憨吊著的左臂和如蘭不自然的佝僂上停留了片刻。
    也許是那塊餅子起了作用,也許是李璃雪眼中那份刻意偽裝的卑微打動了他麻木的心。他幹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聲音如同破風箱:“…後…後塢角…爛船…底下…有…有水老鼠洞…通…通地窖…”說完,他立刻閉上了嘴,將頭深深埋進膝蓋,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和勇氣。
    水老鼠洞!
    三人心中了然。
    借著暮色的掩護,他們繞到海龍塢後牆一處荒僻的角落。這裏堆滿了腐朽的破船板和廢棄的漁網,散發著濃烈的黴爛氣味。
    在幾塊巨大的破船板掩蓋下,果然有一個僅容一人勉強爬行的、散發著濃烈腥臭和淤泥味的洞口!
    石憨率先矮身鑽入。
    洞內狹窄、潮濕、滑膩,布滿了滑溜的苔蘚和不知名的粘液。濃烈的腥臭和淤泥腐敗的氣味幾乎令人窒息。他隻能匍匐前進,硬木棍橫在身前,警惕地探路。
    李璃雪和如蘭緊隨其後。爬行了約莫半炷香時間,前方出現微弱的、搖曳的火光,以及隱隱約約的說話聲。
    出口是一個廢棄地窖的角落,被一堆發黴的麻袋半掩著。地窖裏點著幾盞昏暗的油燈,光線昏黃搖曳。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海鹽鹹腥,混合著一種更加刺鼻的、類似硝石和硫磺的味道。
    幾個鹽幫嘍囉正罵罵咧咧地將一袋袋沉重的、印著“青州官鹽”烙印的鹽包,從地窖一側的暗門搬進來,堆放在角落。
    而另一側,幾個工匠模樣的人,正小心翼翼地將一些黑沉沉的、散發著金屬寒光的塊狀物(顯然是生鐵錠)和捆紮好的長條木箱(裏麵是兵器胚子),通過另一道暗門運走。
    “動作快點!今晚這船鐵必須出港!誤了範陽那邊的時辰,當心龍頭扒了你們的皮!”一個管事模樣的小頭目叉著腰,尖聲催促著。
    石憨三人借著麻袋堆的陰影,屏息凝神。李璃雪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那些鹽包上的烙印——正是“齊州官倉”!
    印證了之前的判斷!
    她的目光最終定格在地窖深處,一扇厚重的、包著鐵皮的木門上。門縫裏透出燈光,隱隱傳來撥動算盤珠子的清脆響聲。
    賬房!
    核心之地!
    三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石憨當先,如同捕獵的豹子,悄無聲息地從陰影中滑出!硬木棍化作一道烏光,精準無比地點向離得最近的兩個嘍囉後頸!
    噗!
    噗!
    兩聲悶響,嘍囉應聲倒地,連哼都沒哼一聲。
    “誰?!”管事和小頭目驚覺回頭!
    石憨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
    棍影翻飛,快如疾風!剩下的幾個嘍囉和工匠尚未反應過來,便被點中穴道,軟軟癱倒。那小頭目剛拔出腰刀,石憨的棍尖已如毒蛇吐信,點在他手腕麻筋上!
    “當啷!”腰刀落地。
    管事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朝那鐵皮門跑去,一邊跑一邊嘶聲尖叫:“敵襲——!賬房…呃!”
    如蘭的身影如同鐵塔般堵住了他的去路!雖然雙臂無法用力,但她的肩膀如同攻城錘,狠狠撞在管事胸口!
    哢嚓!
    清晰的骨裂聲!
    管事如同破麻袋般倒飛出去,撞在牆壁上,口噴鮮血,眼看是不活了。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地窖內重歸死寂,隻剩下油燈劈啪的爆響和濃烈的血腥味。
    石憨一腳踹開那扇厚重的鐵皮門!
    門內是一間不大的密室。
    牆壁上嵌著鐵架,上麵堆滿了厚厚的賬冊和卷宗。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後,一個留著山羊胡、穿著綢緞長衫的幹瘦老者,正驚恐地抬起頭,手中捧著一本厚厚的賬冊,算盤珠子散落一地。
    他身後,一個巨大的鐵櫃半開著,露出裏麵碼放整齊的金錠和銀票!
    正是青州鹽幫的大賬房,錢糧師爺——吳算盤!
    “你…你們是誰?!”吳算盤臉色慘白如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石憨的棍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冰冷的觸感讓吳算盤瞬間僵直。“鹽包烙印,‘齊州官倉’。私鹽換鐵,資敵叛國。賬冊,交出來。”
    吳算盤眼珠亂轉,強作鎮定:“好漢…好漢饒命!賬冊…賬冊都在這裏!銀子,金子,你們隨便拿!隻求放小的一條生路…”他顫抖著手指向書案上幾本攤開的賬冊。
    李璃雪快步上前,拿起賬冊快速翻看。
    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鹽斤出入、銀錢往來,看似正常,卻巧妙地隱去了流向範陽的關鍵交易!
    都是些掩人耳目的假賬!
    “真賬呢?”李璃雪的聲音冷得像冰,目光如刀,刺向吳算盤,“與安祿山簽的鹽鐵契約,藏在哪?”她手中的劍(在青州重新購置的一柄普通青鋼劍)已經出鞘半寸,寒光逼人。
    吳算盤額頭冷汗涔涔,眼神閃爍,還在試圖狡辯:“女…女俠明鑒!小的…小的真不知道什麽契…”
    話音未落!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整個地窖劇烈的晃動,從腳下傳來!
    頭頂的灰塵簌簌落下!
    “不好!他們引爆了機關!”如蘭臉色一變,她雖不能動手,但感知依舊敏銳,“是總閘!他們在毀證據!”
    幾乎在同時!地窖入口方向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怒吼:“堵住出口!別讓他們跑了!”“放箭!”
    嗖嗖嗖——!
    幾支弩箭帶著淒厲的尖嘯,穿過入口,釘在石憨身後的牆壁上,箭尾嗡嗡顫抖!
    “走!”石憨當機立斷,一把抓起書案上幾本關鍵賬冊塞入懷中,硬木棍橫掃,將書案上的油燈、筆墨紙硯掃向門口方向,製造混亂!同時厲聲對吳算盤喝道:“帶路!去藏真賬的地方!否則現在就死!”
    吳算盤被棍風掃得一個趔趄,看著門口湧來的鹽幫打手和那森冷的劍鋒,徹底崩潰:“別殺我!我…我帶路!在…在最裏麵的地牢…有暗格!”他連滾爬爬地衝向密室另一側牆壁,哆哆嗦嗦地摸索著,按動了一塊不起眼的磚石。
    哢嚓!
    牆壁無聲地滑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暗門!一股更加濃烈、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混合著濃重的血腥味和鹽鹵的鹹腥,如同真實般撲麵湧出!那氣味中人欲嘔,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陰寒!
    三人押著吳算盤,迅速鑽入暗門。
    暗門在身後無聲合攏,將追兵的怒吼和弩箭隔絕在外。
    門後是一條向下傾斜、僅容一人通行的狹窄石階。空氣汙濁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步都踩在滑膩粘稠的地麵上。油燈光線昏暗,隻能照亮腳下方寸。
    那刺鼻的腐臭味越來越濃烈,幾乎讓人窒息。石階盡頭,是一扇鏽跡斑斑的鐵柵門。
    吳算盤哆嗦著打開鐵柵門上的大鎖。
    門開的瞬間!
    饒是石憨三人見慣了屍山血海,眼前的情景也讓他們瞬間頭皮發麻,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頭頂!
    這哪裏是地牢!
    分明是人間地獄的入口!
    門內是一個巨大的、深入地下的溶洞空間。洞壁濕滑,不斷滴落著渾濁的、帶著鹹腥味的水滴。地麵是厚厚的、踩上去噗嗤作響的淤泥和鹽鹵混合物。而在這些汙穢的泥濘之中,在洞壁凹陷的角落裏,在廢棄的、鏽蝕的巨大鹽池邊緣…赫然散落著無數森森白骨!
    那些骸骨大多纖細短小,扭曲變形,顯然屬於孩童!許多骸骨上還殘留著破爛的、看不出顏色的布片。骸骨的數量之多,層層疊疊,鋪滿了視線所及的泥濘地麵!有些骸骨半埋在淤泥裏,隻露出慘白的頭骨;有些則被堆積在角落,如同隨意丟棄的柴火;還有的骸骨四肢扭曲,呈現出臨死前痛苦掙紮的姿態!整個空間,如同一個巨大的、被遺忘的孩童墳場!
    濃烈到化不開的死亡氣息和怨毒,沉甸甸地壓在每個進入者的心頭!
    那刺鼻的腐臭,正是源自這些不知堆積了多久的幼小屍骨!
    “啊——!”李璃雪發出一聲短促而壓抑的驚叫,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胃裏翻江倒海,幾乎要嘔吐出來!
    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石壁上,身體微微顫抖。
    眼前的景象,比任何戰場上的屍山血海都更令人心膽俱裂!
    如蘭雙目瞬間赤紅!泰山毒傷帶來的虛弱和暴躁被眼前這地獄景象徹底點燃!她魁梧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死死盯著那些幼小的骸骨,又猛地轉向嚇得癱軟在地的吳算盤,眼中是滔天的殺意:“畜生!你們這些畜生!連孩子都不放過!”
    石憨握棍的手指捏得咯吱作響,手背上青筋如同虯龍般暴起!他眼中燃燒的怒火幾乎要將這汙穢的洞窟焚毀!
    他猛地一步上前,硬木棍如同毒龍般抵在吳算盤的下頜,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刮出的寒風,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