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蜜罐”與試探
字數:7751 加入書籤
林晚指間捏著那張沒有署名的便簽,紙張粗糙的質感摩擦著皮膚。晨曦透過百葉窗,在光潔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辦公室依舊空曠,隻有中央空調係統低沉的嗡鳴相伴。
“一個相信二次機會的地方......”
她輕聲重複著便簽上的字句,目光再次掃過空無一人的走廊。這份突如其來的善意,像投入平靜湖麵的一顆石子,在她心底漾開圈圈漣漪。是真誠的歡迎,還是另一種形式的試探?在龍膽科技,她不得不對每一份“好意”保持警覺。
將尚溫的茶包取出,放在鼻尖輕嗅,是普通的烏龍茶,無法追溯來源。她將便簽小心收進抽屜,沒有喝茶,轉而為自己衝了一杯速溶咖啡。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讓她徹底清醒。
今天,她需要提交一份關於財務係統異常訪問的初步分析報告。王誌遠副總裁的那幾次深夜裏的操作,像一根細小的刺,紮在她的思維裏。
打開加密的工作日誌,她調出那幾條可疑記錄,指尖在鍵盤上懸停片刻,然後開始敲擊。她沒有直接指控,而是以“權限與行為模式偏差分析”為題,客觀羅列了事實:王誌遠賬戶在非工作時段的高頻訪問、超出其常規職責範圍的數據查詢、以及那次被係統拒絕的批量下載嚐試。她在報告結論處寫道:“......上述行為模式與已知的內部威脅特征部分吻合,建議納入持續觀察列表,並考慮是否啟動低調的背景複查。目前尚無足夠證據指向惡意意圖,不排除誤操作或未經報備的臨時工作需求可能。”
報告發送給直屬上級——安全審計部部長杜仲,並抄送了九裏香。這是規矩,任何涉及高管的敏感信息,人力資源部必須知情。
郵件顯示送達後不到十分鍾,內線電話響起。
“林顧問,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杜仲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杜仲的辦公室在走廊另一端,比林晚的稍大,陳列也更為豐富。書架上除了技術手冊,還擺放著幾座行業獎項的獎杯。杜仲年近五十,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是公司裏的老臣,以謹慎和低調著稱。
他示意林晚坐下,顯示屏正對著她,上麵正是她剛提交的報告。
“報告我看過了。”杜仲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目光平靜,“分析得很細致,措辭也足夠謹慎。關於王總,你有什麽更深的想法?”
這是一個考驗。林晚坐直身體,選擇坦誠:“僅憑日誌無法下定論。可能是無害的,也可能是在試探係統的監控警報機製,或者為後續動作做準備。我認為,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最好的方式是‘外鬆內緊’。”
“外鬆內緊?”杜仲微微挑眉。
“保持常規監控,不進行任何可能打草驚蛇的正式調查。但同時,”林晚頓了頓,迎上杜仲的目光,“我們可以針對他訪問過的數據,設置一個‘蜜罐’。”
“蜜罐”是網絡安全中常用的陷阱,即故意設置一些看似有價值、實則被嚴密監控的虛假數據或係統,引誘攻擊者上鉤。
杜仲沉默了片刻,手指輕輕敲擊桌麵:“目標是副總裁,風險很高。如果處理不當,會引發嚴重的內部信任危機。你有幾成把握?”
“設置‘蜜罐’本身沒有風險,它隻是一個被隔離的誘餌。關鍵在於,我們能否設計得足夠逼真,以及後續的監控能否做到絕對隱蔽。”林晚回答,“這需要研發部的深度配合。”
杜仲沉吟良久,終於點頭:“思路可以。你去和研發部協調,方案必須經過我批準才能部署。記住,範圍要嚴格控製,知情者必須降到最低。”
“我明白。”
離開杜仲辦公室,林晚知道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獲得直屬上司的支持隻是第一步,要說服研發部,尤其是獲得姚浮萍的首肯,才是難關。
她預約了姚浮萍的時間,得到的回複是下午三點,隻有二十分鍾。
利用上午剩下的時間,林晚進一步完善了“蜜罐”方案的構思。她需要偽造一份關於“高管薪酬結構調整及潛在並購人員安置預案”的虛假文件,將其標記為高度機密,並巧妙地嵌入到王誌遠之前嚐試訪問的數據庫路徑中。一旦有人訪問或嚐試帶走這份文件,監控程序會立即觸發多重警報,並記錄下所有操作行為。
下午兩點五十分,林站在姚浮萍辦公室門外,深吸了一口氣,才抬手敲門。
“進。”
姚浮萍的辦公室充滿冷硬的科技感,一整麵牆的顯示屏滾動著各種代碼和數據流。她正站在一塊白板前,上麵寫滿了複雜的算法公式,聽到林晚進來,頭也沒回。
“你有二十分鍾。”她的聲音和她的辦公室一樣,沒什麽溫度。
林晚走到辦公桌前站定,開門見山:“姚總,我需要研發部的技術支持,部署一個高仿真的‘蜜罐’,用於調查一起內部異常訪問事件。”她言簡意賅地說明了王誌遠的情況以及自己的計劃。
姚浮萍終於轉過身,手裏還拿著電子筆,眼神銳利:“目標是王副總?證據呢?”
林晚將打印出來的日誌分析遞過去:“隻有這些間接證據。所以需要‘蜜罐’來驗證。”
姚浮萍快速掃了一眼報告,扔回桌上:“就憑這幾條不清不楚的日誌,你想讓我配合你調查一個為公司服務了十年的副總裁?林晚,你是不是覺得,有了龍膽草的背書,就可以在公司裏為所欲為了?”
話語中的鋒芒毫不掩飾。林晚感到臉頰有些發燙,但她強迫自己保持鎮定:“這與龍總的背書無關。這是我的職責所在,發現潛在風險,並提出解決方案。如果姚總認為這個方案不可行,或者有更好的方法,我願意聽取指導。”
姚浮萍盯著她,似乎在評估她話中的誠意。辦公室裏的空氣幾乎凝固。
“你知道設置這種級別的‘蜜罐’,需要動用多少核心資源嗎?如果消息走漏,會對管理層士氣造成多大影響?”姚浮萍走到辦公桌後坐下,身體向後靠進椅背,“我為什麽要冒這個險,去支持一個前商業間諜提出的、針對公司高管的調查?”
這句話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刺入林晚最敏感的傷口。她指尖微微蜷縮,指甲陷入掌心,疼痛讓她更加清醒。
“正因為我有那樣的過去,我才更了解數據是如何被竊取、濫用,以及一個內部威脅能造成多大的破壞。”林晚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我提出這個方案,不是為了證明什麽,而是為了預防可能發生的損失。龍膽科技給了我第二次機會,我想用我的經驗和能力來保護它。”
她停頓了一下,補充道:“當然,最終決定權在您。如果您拒絕,我會尋找其他調查途徑,並如實記錄研發部不予配合的情況。”
這是委婉的威脅,但符合流程。姚浮萍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似乎沒料到林晚會如此直接。
兩人目光交鋒,無聲的較量在空氣中迸濺。片刻後,姚浮萍嘴角扯起一個近乎冷笑的弧度:“好,很好。既然你堅持,我可以給你技術支持。”
林晚心中一凜,等待那個“但是”。
“但是,”姚浮萍果然開口,“這個‘蜜罐’由我的人來部署和監控,你隻提供邏輯設計和行為模式分析。所有監控結果,必須第一時間同步給我和杜仲。在得到我的明確指令前,你不能采取任何進一步行動。”
這意味著林晚被排除在了核心操作之外,變成了一個提供想法的顧問,而非主導調查的安全專家。姚浮萍用技術優勢,輕易地奪走了控製權。
林晚沉默了幾秒。這是預料之中的結果,能獲得支持已屬不易。
“可以。”她點頭同意,“我會在今天下班前,將詳細的需求文檔發給您。”
“還有事嗎?”姚浮萍重新將目光投向牆上的顯示屏,下達了逐客令。
“沒有了。謝謝姚總。”林晚轉身離開,帶上了辦公室的門。
門關上的瞬間,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輕輕吐出一口氣。後背的襯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濕。與姚浮萍的每一次交鋒,都像在走鋼絲。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林晚立刻投入工作,開始撰寫“蜜罐”的需求文檔。她必須確保每一個細節都無懈可擊,既要有足夠的誘惑力,又不能留下任何人為設置的痕跡。
與此同時,她注意到內部通訊軟件上,曹辛夷的名字一直亮著。自從那次爭吵與初步和解後,她們之間維持著一種微妙而脆弱的和平。曹辛夷偶爾會發來一些不痛不癢的消息,像是試探,又像是試圖重建某種聯係。
下午四點左右,林晚收到了姚浮萍下屬發來的郵件,要求她確認“蜜罐”文件的部分參數。她快速回複後,內線電話再次響起,是九裏香。
“林顧問,關於你早上提交的報告,以及剛才與姚總溝通的情況,杜部長已經和我同步了。”九裏香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而專業,“處理這類敏感事件,壓力很大,你做得很好。”
“這是我分內的工作。”林晚謹慎地回答。
“保持警惕是必要的,但也要注意方式方法。”九裏香話鋒一轉,帶著提醒的意味,“公司就像一個小型社會,人際關係錯綜複雜。有時候,真相重要,維護穩定同樣重要。”
“我明白,九裏總監。我會把握好分寸。”
“另外,”九裏香頓了頓,“關於那個威脅電話,技術部門追蹤了號碼,是一次性的虛擬號碼,無法定位來源。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上下班盡量避開人少的路徑,發現任何異常及時聯係安保部門。”
“好的,謝謝您。”
掛斷電話,林晚揉了揉眉心。九裏香的提醒很及時,調查王誌遠如同在雷區行走,一步踏錯,不僅自己粉身碎骨,還可能殃及池魚。
臨近下班,林晚終於完成了“蜜罐”的詳細設計文檔,發送給姚浮萍團隊和杜仲。她感到一陣精神上的疲憊,這種疲憊並非源於工作量,而是來自那種無處不在的審視和需要時刻維持的謹慎。
她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曹辛夷發來的消息:
「看你燈還亮著。今天和冰山過招,還活著嗎?」後麵跟了個調侃的表情。
林晚忍不住笑了笑,回複:「幸存。」
「那就好。一起吃飯?公司樓下新開了家日料,據說不錯。」
這是一個明確的友好信號。林晚猶豫了一下。與曹辛夷走得太近,可能會引起更多不必要的關注,但拒絕這份善意,也可能被解讀為疏離和傲慢。在龍膽科技,她每一個社交決策都需要權衡。
最終,她回複:「好,十五分鍾後樓下見。」
選擇接受,既是出於對那份曾經善意(遞來胃藥)的回應,也是一種策略——曹辛夷作為與龍膽草關係密切的人,或許能提供一些她無法從正式渠道獲取的信息。
日料店環境清雅,包廂保證了談話的私密性。曹辛夷熟練地點了菜,然後看向林晚,眼神裏帶著探究:“說說吧,今天到底怎麽回事?研發部那邊隱約流傳,說你又要搞大動作,目標直指高層。”
消息傳得比想象中更快。林晚斟酌著用詞,避開了具體人名和細節:“隻是常規的安全審計流程,發現了一些需要進一步核實的異常。”
“得了吧,”曹辛夷嗤笑一聲,給自己倒了杯清酒,“跟我就別打官腔了。是不是跟王副總有關?”
林晚動作一頓,看向她。
“別那麽驚訝。”曹辛夷抿了口酒,“公司裏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王副總最近動作不少,私下接觸了好幾位董事。”
這倒是林晚不知道的信息。她不動聲色地問:“是為了薪酬改革的事?”
“明麵上是。”曹辛夷夾起一塊刺身,意味深長地說,“但他打聽的事情,有些已經超出了薪酬委員會的範疇。比如,海外子公司的股權結構,還有......龍總個人的持股比例變化。”
林晚心中一動。這似乎與那份偽造的“並購人員安置預案”隱隱契合。如果王誌遠真的在暗中調查公司股權結構,那麽他的目的,恐怕不僅僅是薪酬改革那麽簡單。
“這些信息,龍總知道嗎?”林晚輕聲問。
“你說呢?”曹辛夷反問,眼神銳利起來,“龍膽草能白手起家做到今天,你真以為他靠的隻是技術和運氣?公司裏的事,很少能完全瞞過他。他隻是......在等待合適的時機。”
這句話讓林晚背後生出一股寒意。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設置的“蜜罐”,或許早就在龍膽草的預料之中,甚至可能隻是他更大棋局裏的一部分。而她,姚浮萍,杜仲,甚至王誌遠,都可能是棋盤上的棋子。
“所以,”曹辛夷放下筷子,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低,“你的調查,或許正合他意。但你要記住,無論結果如何,你都很容易被當成那把用完即棄的刀。保護好自己,林晚。”
這話語中的關切不似作偽。林晚看著曹辛夷,第一次在這個看似直率張揚的女孩眼中,看到了複雜的、近乎擔憂的情緒。
“謝謝。”林晚真誠地說。
“別謝我。”曹辛夷靠回椅背,恢複了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我隻是不想看到公司再經曆一次動蕩。而且......”她頓了頓,目光瞥向窗外,“你這個人,有時候固執得讓人討厭,但至少,你現在是在為公司著想。”
這大概是曹辛夷能說出的最接近認可的話了。林晚沒有回應,隻是默默地將杯中微涼的麥茶喝完。
晚餐在一種微妙而緩和的氣氛中結束。分別時,曹辛夷狀似隨意地說:“對了,明天晚上有個小型行業交流會,龍膽草可能會去。你想去嗎?或許能接觸到一些圈子裏的信息。”
林晚立刻明白了曹辛夷的用意。這既是帶她重新融入行業圈子,也是為她提供另一個信息渠道。
“好,我去。”
“那明天下午聯係。”曹辛夷擺擺手,走向自己的車。
林晚站在夜晚的涼風中,看著都市璀璨的燈火。龍膽科技大樓在夜色中巍然矗立,像一座巨大的、充滿秘密的堡壘。威脅電話、匿名便簽、高管的異常行為、姚浮萍的戒備、曹辛夷若即若離的友誼、龍膽草深不可測的布局......所有線索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而她正置身網中央。
“蜜罐”已經布下,接下來,就是等待獵物自己現身。而她必須保持絕對的耐心和警惕,因為在這場遊戲中,獵人與獵物的角色,隨時可能互換。
她抬頭望向十八樓自己辦公室的窗口,一片漆黑。
那麵破碎後重新拚合的“五彩綾鏡”,此刻正映照著夜幕下光怪陸離的世界,每一道裂痕都在黑暗中泛著幽微難辨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