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數據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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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市鍾聲的餘韻仿佛還在空氣中震顫,龍膽科技的股價在經曆了最初幾日的狂歡式上漲後,開始進入一種更為穩定、卻也暗藏審視的波動期。華爾街的分析師們戴著各色眼鏡,用各種模型反複測算這家中國公司的“真實價值”與“未來潛力”,報告像雪花一樣飛來,用詞從最初的“驚豔”、“顛覆”,逐漸演變為更審慎的“前景可期”、“仍需觀察”。
    龍膽科技總部大樓十七層的A3研發機房,卻依舊是那個與外界喧囂隔絕的獨立王國。恒溫恒濕,服務器低沉的嗡鳴如同永恒的呼吸,六塊曲麵屏冷光流淌,映照著姚浮萍專注到近乎凝固的側臉。
    “人性補丁”正式命名為“微光係統”,作為“五彩綾鏡”3.1版本的核心模塊,已經完成了第一階段的內測部署。首批測試用戶是從“五彩綾鏡”的深度用戶中隨機抽取的十萬人,係統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以最保守的閾值運行著。
    過去72小時,觸發“微光幹預”的用戶:127人。
    其中,幹預後用戶情感波動曲線顯著平緩或出現積極轉向的:103人。
    無明顯變化的:19人。
    出現輕微負麵反應(如困惑、質疑係統提示)的:5人。
    數據被製作成簡潔的儀表盤,顯示在姚浮萍的主屏幕上。她端著一杯早已冷掉的黑咖啡,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5人”的數據點上。係統記錄了他們當時的操作日誌和模擬場景關鍵詞。關鍵詞大多與“失敗”、“分離”、“背叛”相關。係統植入了諸如“陌生人遞來的傘”、“流浪貓的蹭蹭”、“窗台上意外發芽的種子”等微小善意,但似乎……沒能觸及他們痛苦的深層結構。
    “微光係統的邏輯是基於‘正向隨機變量’的引入,分散對單一負麵事件的注意力,或提供微弱的情感支撐。”姚浮萍對著屏幕自言自語,更像是在梳理思路,“但這五個人,他們的痛苦似乎是……結構性的。像一座建築,痛苦不是某個房間著火,而是承重牆本身就布滿了裂痕。灑水滅不了結構性的火。”
    她調出這五個用戶的匿名畫像(經過高度脫敏處理)。年齡分布從22歲到47歲,職業各異,地域分散。唯一共同的標簽是:長期、高頻使用“記憶重構”功能中的“創傷回溯”模式。
    這不是“微光”能解決的問題。至少,不是現在這個版本的“微光”。
    機房的門無聲滑開,曹辛夷走了進來。她換下了慶功宴上的禮服,穿著一身利落的米白色褲裝,手裏拿著一個平板。
    “九裏香那邊把‘全球人才計劃’的第一批麵試名單篩出來了。”她將平板遞給姚浮萍,“按你的要求,優先考慮了有交叉學科背景,尤其是心理學、社會學、哲學結合計算機科學的候選人。”
    姚浮萍接過平板,快速瀏覽著名單和簡介。目光在一個名字上停留片刻:“康斯坦絲·李,劍橋大學認知科學博士,輔修計算機,畢業論文是《數字時代的情感模擬與倫理邊界》……”
    “對,她目前在聯合國某數字倫理項目組做顧問。九裏香費了不少勁才說服她考慮我們的職位。”曹辛夷走到旁邊的備用工作站前坐下,“她提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龍膽科技在開發能影響用戶情緒的係統時,倫理審查委員會的構成和決策流程是怎樣的?’”
    姚浮萍放下平板,揉了揉眉心。這個問題直指核心,也是“微光係統”上線後,內部爭論最激烈的一點。技術部門認為幹預閾值足夠高、方式足夠溫和,屬於“數字人文關懷”的範疇;法務和公關部門則如臨大敵,反複強調用戶知情同意的極端重要性,以及一旦被外界解讀為“操縱用戶情緒”可能帶來的毀滅性輿論風險。
    最終是龍膽草拍了板:成立獨立的“技術倫理委員會”,成員不限於公司內部,邀請外部學者、法律專家、甚至用戶代表加入。同時,“微光係統”的幹預記錄必須全流程可追溯、可審計,並定期向委員會提交報告。
    “委員會第一次會議的議程定了嗎?”姚浮萍問。
    “下周一下午。”曹辛夷調出一份文檔,“除了康斯坦絲,我們還邀請了北大的一位心理學教授,一位專攻數據隱私法的律師,還有……”她頓了頓,“林晚。”
    姚浮萍敲擊鍵盤的手指停住了。
    “林晚?”
    “嗯,龍膽草提議的。”曹辛夷的語氣很平靜,“他說,林晚經曆過被係統(荊棘科技)操控、也經曆過被係統(我們的數據安全審計)審視的過程,同時,她現在從事數據安全公益科普,接觸大量普通用戶對技術的疑慮和恐懼。她的視角……很獨特。”
    姚浮萍沉默了幾秒,然後點點頭:“可以。”
    她沒有多說什麽,但曹辛夷能感覺到她態度的軟化。自從上市前夜那場危機,林晚提供了關鍵信息,並在公開信中寫下那句“這裏不是戰場,是我們共同的船”之後,姚浮萍對林晚那種尖銳的敵意,已經逐漸轉化為一種複雜但至少可以共事的平靜。
    “另外,”曹辛夷切換了屏幕內容,“海外市場那邊,昨天淩晨,歐洲分公司報告了一個新情況。‘五彩綾鏡’在當地的某個公益合作項目——幫助一個曆史檔案館進行脆弱古籍的數字化保存和隱私保護——遇到了點麻煩。”
    “技術問題?”
    “不完全是。”曹辛夷將一份簡報投影到主屏幕上,“檔案館方麵反饋,我們的係統在模糊化處理某些涉及個人隱私的曆史記錄(如舊戶籍、信件)時,算法似乎……過於‘聰明’了。”
    簡報顯示,係統在自動識別並模糊一段二十世紀初的移民家庭信件中的人名和地址時,意外地“聯想”並部分模糊了信件中提到的、與該家庭有過節的一個當地商鋪招牌。而那個商鋪,早已不複存在,其名稱本身並不構成現代意義上的隱私問題,但卻是那段曆史社會關係的一個真實注腳。
    檔案館的曆史學家們對此感到困擾。他們認為,算法出於“過度保護”的目的,無意中“擦除”了一部分曆史的細節和語境。他們質疑:在保護隱私和保存曆史真實性之間,界限應該劃在哪裏?算法是否有權替人類做出這種“擦拭”的決定?
    “這不是漏洞,這是……哲學問題。”姚浮萍看完簡報,給出了結論。
    “是的。歐洲分公司的技術團隊已經暫時手動調整了該項目的算法參數,但這不是長久之計。”曹辛夷說,“他們建議,我們需要一套更精細的、可配置的‘文化曆史敏感性’規則庫,來輔助算法進行判斷。但這需要大量的人文領域知識輸入,而且,不同文化、不同曆史時期的判斷標準可能截然不同。”
    又是一個數據無法完全解決的難題。算法可以識別模式,可以學習規律,但它不理解何為“曆史語境”,何為“文化 nuance(細微差別)”。
    機房再次陷入安靜,隻有服務器運行的背景音。
    過了一會兒,姚浮萍忽然開口:“辛夷,你還記得‘五彩綾鏡’最開始的名字嗎?”
    曹辛夷想了想:“‘星鏈·守護者’?”
    “不,更早。在它隻是一個概念的時候。”姚浮萍轉過身,看著曹辛夷,“龍膽草在白板上畫了一個菱形的鏡子,說,他想做的不是一個盾牌,也不是一把鎖,而是一麵鏡子。一麵能讓用戶看清自己的數據如何被使用,同時也看清……技術在如何試圖理解、甚至塑造他們的鏡子。”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屏幕上那五個“微光係統”幹預失效的用戶數據點,以及歐洲檔案館發來的那份充滿人文關切的簡報。
    “我們現在遇到的問題,或許恰恰是因為……我們開始試圖扮演超越‘鏡子’的角色。”姚浮萍的聲音很輕,帶著技術專家特有的冷靜剖析,“‘微光’試圖給予溫暖,歐洲的算法試圖保護隱私,這都沒錯。但當我們從‘映照’轉向‘幹預’,從‘保護’轉向‘判斷’,我們就必須麵對一個根本問題:我們以為自己理解用戶,理解曆史,理解文化,但很可能,我們理解的隻是數據擬合出來的模型,而不是真實世界那複雜、混沌、充滿矛盾和意外的本身。”
    曹辛夷認真地聽著。她和姚浮萍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一個長於商業與人心洞察,一個精於技術與邏輯構建。但此刻,她們在同一個問題上,看到了相似的困境。
    “所以,你覺得‘微光係統’和歐洲的問題,本質是一樣的?”曹辛夷問。
    “都是技術的僭越。”姚浮萍點頭,“技術總想提供‘解決方案’,但有些問題,或許根本沒有完美的、技術性的‘解決方案’。隻有不斷的對話、妥協、修正,以及最重要的——承認技術的有限性,和人類判斷的不可替代性。”
    她站起身,走到那麵巨大的、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玻璃窗前。窗外,燈火璀璨,數據洪流在城市的地下光纖和空中電波裏無聲奔湧。每一盞燈火背後,可能都有一個正在使用“五彩綾鏡”的用戶,他們的喜悅、焦慮、思念、創傷,都化作了服務器裏的字節和比特。
    “我們需要康斯坦絲那樣的人,需要曆史學家,需要律師,需要林晚……需要所有能從數據之外看問題的人。”姚浮萍背對著曹辛夷,聲音清晰,“‘五彩綾鏡’不能隻是一麵技術鏡子,它應該成為一個……連接技術理性與人文關切的平台。‘微光’可以存在,但它發出的光,必須由人類來決定方向、強度和顏色。歐洲的算法可以調整,但調整的依據,必須是人類對曆史價值的共同探討,而不是代碼裏的一個參數。”
    曹辛夷也走到窗邊,和她並肩而立。
    “龍膽草會同意這個方向。這比單純追求更高的股價和市場份額,要困難得多,也……更有意義。”曹辛夷說,“但董事會,還有那些投資人……”
    “那就是你和龍膽草需要去說服的事了。”姚浮萍難得地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我的任務,是確保技術框架足夠靈活,能夠容納這些‘數據之外’的變量和規則。”
    兩人相視一笑,某種默契在無聲中流淌。上市是裏程碑,但不是終點。真正的挑戰,是如何駕馭這艘已經駛入深海、承載了無數期待與依賴的巨輪,在技術的狂飆與人文的審慎之間,找到那條或許永遠都在動態調整的航線。
    窗外,夜色正濃。
    但機房裏的燈光,和屏幕上的數據流,依舊明亮。
    它們照亮的,不再僅僅是代碼和算法,還有一片更為廣闊、也更為複雜的,關於技術與人性的,未竟的探索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