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暗湧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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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整,外灘三號的頂層包廂。
這裏是上海最昂貴的景觀餐廳之一,三百六十度環繞的落地窗外,陸家嘴的摩天樓群如鑽石森林般璀璨奪目,黃浦江上遊弋的觀光船拖出流動的光帶。包廂內卻刻意調暗了燈光,深色的胡桃木長桌映著燭火,水晶酒杯折射出細碎的光斑。
龍膽草踏入包廂時,圓桌旁已坐了六個人。
主位空著,那是留給他的。左側依次是曹辛夷、姚浮萍、九裏香——他的核心團隊。右側則是三位陌生麵孔:一位頭發花白、戴著金絲眼鏡的歐洲麵孔老者;一位四十歲上下、妝容精致的中日混血女性;還有一位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穿著定製西裝的年輕華人男子。
“抱歉,來晚了。”龍膽草解開西裝扣子入座,語氣從容。
“是我們早到了。”那位混血女性微笑開口,普通話帶著輕微但悅耳的日式腔調,“我是山本綾子,三井高盛亞洲聯席董事。”她遞上名片,指尖塗著淡櫻色的甲油。
“安德烈·杜邦。”歐洲老者點頭致意,法語口音的英語,“歐洲科技投資基金,管理合夥人。”
年輕男子最後一個起身,他的動作有種刻意的鬆弛感:“周慕雲,雲資本創始人。龍總,久仰。”他的握手力度適中,但目光在龍膽草臉上多停留了一秒。
龍膽草掃過三張名片,心下微沉——這三家機構,任何一家單獨出現都足以震動市場,而今晚他們坐在一起。上市慶典的香檳還沒完全冷卻,獵食者已經圍攏。
侍者開始上菜。法式冷盤精致如藝術品,但幾乎無人動筷。
“首先恭喜龍膽科技上市成功。”安德烈舉杯,香檳在杯中泛起細密的氣泡,“47.6%的漲幅,即使在納斯達克曆史上也是驚人的成績。”
“運氣。”龍膽草與他碰杯,目光卻看向曹辛夷。她今晚異常沉默,從入座到現在隻說了兩句客套話,手機在桌下亮了一次,她看了眼屏幕,臉色微不可查地變了變。
“運氣是弱者的借口。”周慕雲輕笑,他切著盤中的鵝肝,動作優雅,“我們分析過龍膽科技的招股書,‘五彩綾鏡’的技術壁壘、九裏香女士搭建的人才體係、姚博士的核心專利……這些都是精心布局的結果。尤其是兩年前那場商業間諜危機,你們處理得堪稱教科書級別。”
空氣微妙地凝固了一瞬。
姚浮萍放下刀叉,金屬與瓷盤碰撞出清脆的聲響:“周總對我們公司曆史很了解。”
“盡職調查的一部分。”周慕雲坦然迎接她的目光,“畢竟我們正在考慮,是否要成為龍膽科技的長期戰略投資者。”
“長期戰略投資者?”九裏香微微挑眉,“雲資本以短線操作聞名,去年投資的七家公司,有五家都在上市十二個月內清倉退出。這似乎與‘長期戰略’不太相符。”
周慕雲笑了,露出整齊的牙齒:“九裏香女士的數據很準確。但人總會變,基金也是。龍膽科技讓我看到了……更值得持有的價值。”
山本綾子適時插話,柔和地化解了尖銳氣氛:“其實今晚邀約,除了祝賀,我們還有一個提案。”她從公文包中取出三份厚厚的文件,推到龍膽草麵前,“三井高盛、歐洲科技基金、雲資本,希望聯合成立一隻專項基金,規模五十億美元,定向投資龍膽科技的全球擴張計劃。”
五十億。
美元。
這個數字讓包廂徹底安靜下來。窗外的城市喧囂被隔絕,隻剩下中央空調低沉的嗡鳴。
曹辛夷終於抬起頭,她的眼神恢複了平日的銳利:“條件?”
“基金將持有龍膽科技擴大後總股本的18%。”安德烈接過話,他的英語緩慢而清晰,“董事會增加三個席位,由我們三方各派一人。同時,基金有權參與公司所有重大決策,包括但不限於技術路線、海外並購、高管任命。”
“這是投資,還是收購?”姚浮萍的聲音冷了下來。
“是深度綁定。”山本綾子溫和但堅定地說,“龍膽科技的技術很強,但全球化需要更多資源:日本的精密製造、歐洲的合規體係、美國的市場渠道……我們可以提供這一切。而我們需要你們的增長故事,來為這隻新基金樹立標杆。”
龍膽草翻開了文件。條款密密麻麻,但核心清晰:用控製權交換加速度。
“我們需要時間考慮。”他說。
“當然。”周慕雲靠向椅背,“但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們盡快決定——我們收到消息,荊棘科技改組後的新管理層,正在接觸韓國和台灣的代工廠,準備推出模仿‘五彩綾鏡’的廉價版產品,定價隻有你們的40%。”
姚浮萍猛地轉頭:“不可能!我們的核心算法有專利保護——”
“算法可以繞開。”安德烈平靜地說,“他們不複製你的代碼,而是複製你的功能。通過不同的技術路徑達到相似的效果,這在專利訴訟中很難界定。更何況,如果他們在韓國生產,在美國銷售,訴訟成本會高到令人卻步。”
九裏香迅速心算:“如果廉價版上市,我們的市場份額會在六個月內損失15%到20%,股價至少下跌30%。”
“而如果我們有五十億美金,”山本綾子微笑,“就可以在三個月內收購那幾家代工廠的控股權,切斷他們的供應鏈。或者,更直接一點——收購荊棘科技剩餘的股份,讓它徹底消失。”
資本的語言如此赤裸而高效。
龍膽草的目光掃過自己的團隊:曹辛夷正盯著手機屏幕,指尖微微發抖;姚浮萍臉色鐵青,那是技術人麵對商業碾壓時的憤怒與無力;九裏香則在快速記錄著什麽,大腦全速運轉。
“一周。”龍膽草合上文件,“給我們一周時間。”
“三天。”安德烈說,“市場不會等。而且……”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曹辛夷一眼,“我們聽說,曹小姐家裏似乎有些緊急事務需要處理?如果需要資金周轉,我們可以提供私人過橋貸款。”
曹辛夷的手驟然握緊,指甲陷進掌心。
“不勞費心。”她的聲音出奇地平穩,“私人事務,我自己能處理。”
“那就好。”山本綾子起身,晚宴到此結束,“期待三天後的好消息。”
三位投資人離開後,包廂裏死一般寂靜。
良久,姚浮萍一拳捶在桌上:“他們調查我們!連辛夷家裏的事都知道!”
“資本就是情報遊戲。”九裏香合上筆記本,“但他們的信息源太精準了,精準到不正常。辛夷,你家裏到底——”
“我需要先打個電話。”曹辛夷猛地站起來,抓起手包就往露台走。她的腳步有些踉蹌。
龍膽草想跟上去,卻被九裏香拉住:“讓她自己處理。我們先解決眼前的問題:五十億,18%的股權,三個董事會席位——接不接?”
“接了,我們就成了資本的工具。”姚浮萍咬牙,“不接,荊棘科技的廉價版一旦上市,我們剛剛建立的股價優勢會瞬間崩塌。上市公司的殘酷就在於此:你必須永遠增長,永遠超預期,否則就會被拋棄。”
龍膽草走到窗邊,望著腳下的金融森林。兩年前,他在這裏租下第一個共享辦公室時,夢想是做出改變世界的產品。現在,他站在上海最頂端的餐廳,手裏握著決定公司命運的籌碼,卻感覺腳下的地板正在裂開。
手機震動。是林晚發來的消息,隻有一張照片:
那是她剛布置好的白板,上麵寫滿了課程設計思路。在角落,有一行小字:“教育的本質不是填滿桶,而是點燃火。商業也是。”
龍膽草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回公司。”他轉身,眼神重新聚焦,“浮萍,我要你在三天內拿出‘五彩綾鏡2.0’的技術方案,不是優化,是顛覆——讓他們抄無可抄。九裏香,啟動‘金盾計劃’,把我們核心員工的競業協議和股權激勵全部升級,防止被挖角。另外……”
他頓了頓:“查一下那三家機構最近六個月的投資記錄,我要知道他們除了錢,還帶了什麽別的意圖。”
“明白。”
三人匆匆離開。龍膽草最後一個走出包廂,在門口,他看見曹辛夷還在露台,背對著他,肩膀微微顫抖。
他走過去。
晚風很涼,吹散了她的頭發。她握著手機,屏幕上是長達三頁的未接來電——全都來自同一個名字:曹母。
“辛夷。”
她沒有回頭,聲音被風吹得破碎:“我媽抵押了家裏最後一套房產,投了一個區塊鏈項目。項目崩了,錢沒了,債主上門。她不敢告訴我爸——我爸的心髒支架手術剛做完三個月。”
龍膽草靜靜聽著。
“她問我能不能先借兩千萬應急。”曹辛夷笑了,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兩千萬。我所有股權都鎖定期四年,薪資要付團隊獎金,現金賬戶裏隻有一百多萬。龍膽草,我坐在這裏談五十億的生意,卻連兩千萬都拿不出來。”
她終於轉過身,臉上沒有淚,隻有一種深切的疲憊:“安德烈說得對,我需要過橋貸款。而一旦我接受了他們的‘私人幫助’,在接下來的談判裏,我就再也挺不直腰杆了。”
江對岸,東方明珠塔正在變換燈光色彩,從藍到紫再到金,絢爛而虛幻。
龍膽草脫下西裝外套,披在她肩上。外套還帶著他的體溫。
“兩千萬,公司可以借給你。”他說,“走正規借款流程,付利息,簽協議。你是公司高管,有資格申請緊急財務支持。這不是施舍,是員工福利。”
曹辛夷怔怔地看著他。
“至於那五十億……”龍膽草望向夜空,那裏沒有星星,隻有城市的光汙染,“我們不要。”
“可是荊棘科技——”
“讓他們抄。”龍膽草的眼神銳利起來,“姚浮萍兩年前就在研發下一代技術,當時因為成本太高沒有商業化。現在我們有上市募集的資金,是時候把它拿出來了。如果荊棘科技還在模仿我們上一代產品,那當我們推出下一代時,他們會發現自己押錯了整個技術方向。”
他的聲音在夜風中清晰堅定:“資本想要控製我們,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我們的價值。但如果我們跑得足夠快,快到他跟不上,那控製就無從談起。三天後,我們不給他們答案——我們給他們一場發布會。”
曹辛夷肩上的西裝滑落,他伸手幫她重新拉好。
“你……”
“你父親手術的醫院是哪家?”龍膽草忽然問。
“瑞金。”
“我認識心內科的主任。明天我陪你母親去一趟,重新評估治療方案。錢的事不用擔心,先治病。”他頓了頓,“但有個條件:這件事處理完後,你要放兩個月假。”
“公司正在關鍵時期,我不能——”
“曹辛夷。”龍膽草打斷她,這是今晚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上市不是終點,是起點。如果我們連身邊的人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麽改變世界?”
遠處的外灘鍾樓傳來整點報時,鍾聲渾厚,穿透夜色。
曹辛夷低下頭,良久,輕輕“嗯”了一聲。
“還有,”龍膽草說,“下次家裏有事,第一時間告訴我。我們是一個團隊,記得嗎?”
我們是一個團隊。
這句話讓曹辛夷終於抬起頭,眼裏有了微弱的光。她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兩人回到室內。侍者正在收拾餐桌,那些幾乎未動的精致菜肴被倒進垃圾桶,像極了這個夜晚的隱喻——表麵光鮮,內裏倉惶。
電梯下行時,龍膽草收到姚浮萍的消息:“技術方案通宵做。另外,林晚剛才來研發部,把她兩年前寫的一份關於‘算**理框架’的筆記給了我。她說……也許用得上。”
他回複:“讓她參與2.0的倫理設計部分,按顧問標準付酬。”
“明白。”
電梯到達一樓。門開時,曹辛夷忽然說:“龍膽草。”
“嗯?”
“謝謝你沒有說‘我幫你’。”
龍膽草看著她,笑了:“因為不需要。你是曹辛夷,你能解決任何問題。我隻是……確保你知道不必一個人解決。”
兩人走出大樓,夜風撲麵而來。街道上車流如織,這座城市永不眠。
而在他們身後,頂層包廂的露台上,山本綾子並未離去。她站在暗處,看著兩人上車離去,對著耳麥輕聲說:
“目標拒絕了提案。啟動B計劃:從二級市場收購,同時聯係荊棘科技,告訴他們龍膽的新技術方向……對,把姚浮萍的研究方向透露給他們。讓這兩條魚互相撕咬,等他們筋疲力盡時,我們再來收網。”
她掛斷電話,抿了一口杯中殘酒。
窗外,黃浦江靜靜流淌,倒映著這座城市的野心與欲望。江水之下,暗湧從未停止。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