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續)鏡照初心(下)
字數:7367 加入書籤
林晚回到位於東五環的公寓時,已是淩晨一點半。她輕手輕腳地開門,生怕打擾到已經睡著的鄰居。
房間不大,六十平米的開間,但被她布置得溫馨有序。靠窗的書桌上,筆記本電腦還亮著屏保——是她去年在青海湖拍攝的照片,碧藍的湖麵與天際線融為一體。書架占據了整麵牆,從計算機科學經典到數據倫理著作,從心理學研究到文學小說,每一層都分類整齊。
她倒了杯溫水,走到陽台。冬夜的北京空氣清冽,遠處CBD的燈光已經稀疏了許多。陽台上幾盆多肉植物在室內燈光映照下投出安靜的影子,其中一盆仙人掌是她五年前剛搬來時買的,那時它還隻有拇指大小,如今已經長出了第三個分枝。
手機震動,是母親發來的消息:“小晚,睡了嗎?你爸今天複查結果很好,醫生說保持現狀就行。勿回,早點休息。”
林晚看著這條消息,眼眶又有些發熱。五年前,父母是她最大的軟肋,也是荊棘科技要挾她的籌碼。如今,父親的心髒手術很成功,母親退休後參加了社區的書法班,老兩口上個月還去江南旅遊了一圈。龍膽草當年承諾的“我幫你救家人”,他不僅做到了,還做得更多——他安排最好的醫療資源,為父母購置了更舒適的住房,卻從未以此要求過什麽回報。
真正的給予,是不求回報的。這是林晚在這五年中學到的最重要一課。
她給母親回了條“剛到家,一切都好,周末回去看你們”,然後走進浴室。熱水衝走了一天的疲憊,蒸汽彌漫中,她看見鏡中的自己:三十一歲,眼角有了細紋,眼神卻比二十多歲時清澈許多。那些曾經無處安放的惶恐和偽裝,如今沉澱為一種安靜的力量。
吹幹頭發後,林晚沒有立刻睡覺,而是坐到書桌前打開電腦。屏幕上顯示著她正在準備的北大附中講座課件,標題是“數據時代:我們的數字影子與真實人生”。
這是她公益講座係列的一部分,麵向中學生普及數據安全和個人隱私保護知識。在準備過程中,她常常想起當年的自己——那個對技術充滿熱情卻對倫理毫無概念的計算機係學生。如果那時候有人告訴她,一行代碼可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她會不會做出不同的選擇?
沒有答案。人生無法重來,但可以影響未來。
林晚修改著課件中的案例,加入了一些更貼近中學生生活的情景:社交媒體的隱私設置、網絡遊戲的個人信息保護、在線學習得平台的數據收集範圍...她希望這些孩子能比當年的自己更早明白,在數字世界裏,每一次點擊都在塑造自己的數字影子。
工作到淩晨三點,林晚終於滿意地保存了文件。正當她準備關機時,郵箱彈出一封新郵件。
發件人是一個陌生的地址,但標題讓她心跳驟停:“還記得2018年的夏天嗎?”
2018年夏天,那是她接受荊棘科技任務的時間點。
林晚深吸一口氣,點開郵件。內容很簡單:
“林晚女士:
冒昧打擾。我是徐薇薇,陳立峰的妻子。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陳立峰,他曾經是荊棘科技的安全主管,五年前因商業間諜罪入獄,去年因病保外就醫,上個月去世了。
整理他的遺物時,我發現了一本日記,其中多次提到你。他說你是他職業生涯中最大的遺憾——不是遺憾任務失敗,而是遺憾把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拉進了泥潭。
如果你願意,我想把這本日記交給你。陳立峰臨終前說,有些真相應該被知道。
我明天下午三點在國貿三期的藍寶石咖啡館,會等一個小時。
無論你是否來,我都理解。
徐薇薇”
林晚盯著屏幕,感覺時間仿佛凝固了。陳立峰——那個五年前用溫和語氣威脅她,用她父母安危逼迫她完成任務的男人。她恨過他,在無數個失眠的夜裏,她想象過各種報複的場景。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恨意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悲憫:他們都是被欲望和恐懼驅使的棋子,隻是陳立峰選擇了沉淪,而她選擇了爬出來。
現在,他死了。而他的妻子想要見她。
林晚關掉電腦,在黑暗中坐了許久。窗外的城市已經徹底安靜下來,隻有遠處偶爾傳來的車輛聲。她想起張弛今天下午說的話:“有些故事,應該讓年輕人知道。”也許,陳立峰的故事也是其中之一。
她拿起手機,回複郵件:“我會準時到。謝謝您聯係我。”
點擊發送的那一刻,林晚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真相不會改變過去,但能讓過去完整。而她已經有足夠的力量,去麵對任何真相。
第二天下午兩點五十,林晚提前十分鍾到達藍寶石咖啡館。這是國貿三期高層的一家精致咖啡館,落地窗外可以俯瞰大半個北京城。她選了靠窗的位置,點了一杯拿鐵。
兩點五十五分,一個穿著深灰色大衣、約莫五十歲左右的女士走進來,目光在店內搜尋。林晚起身示意。
“您是徐女士?”
“林晚?”對方走過來,伸出手,“謝謝你來。”
徐薇薇的舉止優雅,但眼角有掩不住的疲憊和悲傷。她坐下後,從包裏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桌上。
“這就是日記。我隻看了幾頁,覺得應該交給你。”徐薇薇的聲音很輕,“立峰他...最後的日子很痛苦,不隻是身體的病痛,更多的是內心的折磨。他說他毀了很多人的職業生涯,你是其中之一。”
林晚接過信封,沒有立刻打開:“陳先生他...走的時候平靜嗎?”
徐薇薇搖搖頭:“不平靜。他一直重複說著‘對不起’和‘太遲了’。醫生說是藥物作用下的囈語,但我知道,那是他真正想說的話。”她停頓了一下,看著林晚,“你知道嗎?他其實一直關注著你。你做的那些公益講座,你參與起草的國際標準,你在TED上的演講...他都看過。他說你走出來了,走得比他想象的更遠。”
林晚感到喉嚨發緊:“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立峰需要被原諒,而我是他的妻子,我無法客觀地原諒他。”徐薇薇的眼中泛起淚光,“但你可以選擇原諒或不原諒。至少,你可以知道全部的真相,然後做出選擇。”
服務員送來了徐薇薇點的茶。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看著窗外的城市在冬日下午的光線中顯得清晰而冷靜。
“陳先生為什麽選擇那條路?”林晚終於問,“以他的能力,本可以有更好的職業生涯。”
徐薇薇苦笑:“貪婪,還有恐懼。我們當時需要錢,很多錢。我的父親得了重病,需要一種國外的新藥,每個月要十幾萬。立峰在荊棘科技的年薪很高,但還是不夠。荊棘科技的老板找到他,承諾了巨額獎金,還有...一些威脅。他別無選擇,至少當時他覺得別無選擇。”
“就像他們對我做的那樣。”林晚輕聲說。
“是的。”徐薇薇點頭,“立峰後來明白了,他成了那個他曾經憎恨的人——用別人的軟肋去脅迫別人。但明白得太晚了。他入獄後,我父親的病還是沒能治好。錢花了,人沒了,立峰也毀了。有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們當時選擇了另一條路,會不會...”
她沒有說下去。人生沒有如果,隻有後果。
林晚打開信封,裏麵是一本黑色封皮的筆記本。她翻開第一頁,日期是2018年3月15日,正是荊棘科技開始策劃竊取龍膽科技數據的時間。
“今天見了老板,新目標是龍膽科技的‘星鏈’項目。老板說對方有個實習生,背景幹淨,家庭有軟肋,可以發展。我不喜歡這種做法,但藥費單在桌上,薇薇的眼睛是紅的。我說我考慮一下。”
林晚一頁頁翻下去。日記記錄了陳立峰如何調查她的背景,如何製定接觸計劃,如何在第一次見麵時裝作偶遇。也記錄了他的猶豫和掙紮:
“6月20日:林晚今天問了一個關於數據倫理的問題,她眼中有真正的困惑。我在想,我們是不是在摧毀一個可能成為優秀工程師的年輕人?老板說我想太多,商業世界就是這樣。”
“8月15日:林晚完成了第一個任務,但她看起來並不高興。我給她獎金時,她問這些錢幹不幹淨。我回答不了。”
“10月3日:數據泄露事件發生,龍膽科技開始內部調查。老板命令我催促林晚加快進度,必要時可以用家人威脅。我照做了,但晚上睡不著。”
最後一篇日記的日期是五年前,林晚身份暴露的那天:
“11月7日:林晚反水了。在發布會上公開了一切。老板暴怒,說要報複。但我竟然感到一絲欣慰——她選擇了我們都沒敢選的路。我完了,荊棘完了,但她可能還有未來。希望她真的有。”
日記在這裏結束。後麵是空白頁。
林晚合上筆記本,久久不語。窗外的陽光開始西斜,在桌麵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他還寫了這個。”徐薇薇又從包裏拿出一張折疊的紙,“是立峰保外就醫期間寫的,本來想寄給你,但一直沒有勇氣。”
林晚展開紙張,上麵是工整卻略顯顫抖的字跡:
“林晚:
如果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已經不在人世。這樣也好,麵對麵的話,我可能說不出這些話。
對不起。這三個字太輕,但我沒有更重的詞匯。
我利用了你對家人的愛,把你變成了工具。我摧毀了你對技術的純粹熱情,給你的職業生涯烙上了洗不掉的汙點。我本可以拒絕那個任務,本可以警告你,本可以在任何時候停下來。但我沒有。
你說得對,在數字世界裏,每一次選擇都在塑造我們的人生。我選擇了捷徑,最終走到了懸崖。
但你選擇了另一條路。我看過你的演講,你說‘救贖不是忘記,而是帶著傷疤繼續前行’。你說‘數據倫理的核心是看到數據背後的人’。這些話讓我在無數個夜裏無地自容,也讓我看到了一絲光亮——至少我傷害過的人,最終成為了更好的人。
我不求你的原諒,那太奢侈。隻希望你能知道,你的選擇是對的,你的堅持是有意義的。還有,謝謝你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依然選擇了良心。
陳立峰”
信紙在林晚手中微微顫抖。五年的時光在這一刻折疊,那個曾經讓她恐懼的男人,如今隻留下這些顫抖的字跡和一本充滿悔恨的日記。
“我需要一點時間。”林晚輕聲說。
“當然。”徐薇薇站起身,“日記和信都留給你。怎麽處理由你決定。我...我隻是完成立峰的遺願。”
“徐女士,”林晚叫住她,“您以後有什麽打算?”
徐薇薇怔了怔,然後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我開了家小小的花店,在西四那邊。生活總要繼續,不是嗎?”
“是的。”林晚點頭,“生活總要繼續。”
徐薇薇離開後,林晚在咖啡館又坐了一個小時。她慢慢喝完了已經涼透的拿鐵,看著窗外的城市從陽光明媚到華燈初上。國貿橋上車流如織,每一輛車裏都是一個故事,每一個故事裏都有選擇、錯誤、救贖或沉淪。
最終,林晚把日記和信小心地放回信封。她不會銷毀它們,也不會公之於眾。這是陳立峰的人生,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它們會和她其他的記憶一起,被妥善保存,不被遺忘,也不被仇恨綁架。
走出咖啡館時,北京冬夜的寒氣撲麵而來。林晚裹緊大衣,朝地鐵站走去。手機響起,是曹辛夷打來的。
“林晚,明天晚上有空嗎?我和龍膽草想請你吃飯,慶祝你拿到教職。”
“好啊,在哪裏?”
“公司菜園。”曹辛夷的聲音帶著笑意,“我們搭了個臨時暖棚,種了些冬季蔬菜。姚浮萍和姚厚樸也來,九裏香說她會帶她新書的樣稿。就當是提前的小型婚禮預熱。”
林晚感到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我一定到。”
“對了,”曹辛夷頓了頓,“你今天怎麽樣?收到你郵件說去見陳立峰的妻子...需要聊聊嗎?”
林晚抬頭看著夜空,北京難得能看到幾顆星星,微弱但堅定地閃爍著。
“我很好。”她說,“真的。明天見麵聊。”
掛了電話,林晚走進地鐵站。擁擠的車廂裏,人們低頭看著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一張張疲憊或期待的臉。她想起明天要講的課,想起那些即將麵對的年輕麵孔,想起自己一路走來的路。
列車在隧道中疾馳,窗外的廣告燈箱連成流動的光帶。林晚閉上眼睛,感到一種深深的平靜。過去不會消失,但可以選擇如何攜帶它前行。傷害不會被遺忘,但可以選擇不讓它定義未來。
到站時,她睜開眼睛,看到對麵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那張臉不再年輕,但眼神清澈堅定。她微微點頭,對倒影中的自己,也對五年前那個惶恐的女孩,對十年後那個將繼續前行的女人。
走出地鐵站,寒風中的小區燈火溫暖。林晚加快腳步,心中已經在構思明天講座的開場白:
“同學們,今天我想和大家聊聊數字世界裏的選擇。每一個點擊,每一行代碼,每一次分享,都是選擇。而最重要的選擇是:在複雜的世界裏,你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電梯緩緩上升,數字跳動。24樓,她的樓層。
門開時,走廊的聲控燈應聲而亮,照亮了她門上的春聯——是母親去年春節貼的,“平安是福”四個字已經有些褪色,但依然清晰。
林晚拿出鑰匙,輕聲說:“我回來了。”
然後開門,走進屬於自己的、平靜而真實的夜晚。
(第289章續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