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鏡照未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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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在會議室淺灰色的長絨地毯上切割出明暗交替的幾何圖形。空氣裏有新煮咖啡的醇厚香氣,混合著窗外園區裏草木的清新氣息。
    龍膽科技總部頂層,環形會議桌邊坐了十幾個人。主位上的龍膽草沒打領帶,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手指間一支黑色簽字筆靈巧地轉動。他看起來比五年前輪廓更分明了些,眼角添了極淡的紋路,眼神卻依然銳利,像被歲月反複打磨過的刀鋒。
    坐在他右手邊的曹辛夷,一身剪裁利落的煙灰色西裝套裙,長發在腦後盤成一絲不苟的發髻,耳垂上戴著一對簡約的珍珠耳釘。她正低頭看著麵前的平板,指尖輕劃,審閱著下一季度的市場推廣預算,神情專注。偶爾抬眼,與龍膽草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無需言語,便已交換了彼此的意見。
    那是經年累月的並肩作戰後,沉澱下來的、深入骨髓的默契。
    會議室門被輕輕敲響,前台助理探進半個身子,聲音輕柔:“龍總,曹總,姚總他們到了。”
    “請進。”龍膽草停下轉筆。
    門被完全推開,姚浮萍第一個走進來。她穿著件鬆石綠的絲質襯衫,配黑色闊腿褲,短發比幾年前留長了些,在頸後紮了個小小的揪。眉眼間的淩厲依舊,但那股常年縈繞的緊繃感,似乎被一種更為舒展的自信取代了。她身後跟著姚厚樸,依舊是標誌性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隻是鬢角添了幾縷不易察覺的白發,手裏抱著個銀灰色的筆記本電腦,像抱著什麽寶貝。
    “抱歉,剛結束一個電話會議。”姚浮萍拉開椅子坐下,語氣幹脆。
    “路上堵了五分鍾。”姚厚樸補充,聲音有些悶,像是沒睡醒。他打開電腦,屏幕上立刻跳出一連串複雜的數據流和圖表。
    最後進來的是九裏香。她今天穿了身淺杏色的羊絨針織長裙,外罩一件米白色長風衣,長發柔順地披在肩頭,妝容清淡得體。時間在她身上似乎走得格外溫柔,隻增添了幾分氣定神閑的從容。她在姚浮萍旁邊落座,將一個淡藍色的文件夾放在桌上。
    “人都齊了。”龍膽草環視一圈,目光在每個人臉上停留片刻,像是一種無聲的確認。“開始吧。”
    會議內容是關於龍膽科技成立五周年慶典的最終方案,以及“五彩綾鏡”技術開源一周年後的評估報告。流程、嘉賓、宣傳片、技術展示環節……一項項過,效率極高。分歧當然有——姚浮萍堅持技術演示部分要更“硬核”,九裏香則認為麵向公眾的環節需要更“溫暖”的敘事;曹辛夷對某個合作媒體的資質提出質疑,龍膽草則考慮更深層的戰略合作關係。
    爭論,妥協,達成共識。一切都在可控的範圍內,帶著這個團隊特有的、既尊重專業又目標明確的節奏。
    直到議題進行到最後一項。
    “……公益合作部分,”九裏香翻開那個淡藍色的文件夾,“‘鏡盾’兒童數據安全教育項目,過去一年覆蓋了全國十七個省份的兩百三十所鄉村小學,教材和教具的迭代反饋很好。項目發起方‘螢火’公益基金會的創始人,願意在慶典當天,作為特別嘉賓出席,並做一個簡短分享。”
    她頓了頓,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向龍膽草:“創始人林晚女士,已經確認了行程。”
    會議室裏,有極其短暫的寂靜。
    隻有中央空調出風口持續送風的低微嗡鳴,和姚厚樸筆記本電腦散熱風扇極輕的轉動聲。
    林晚這個名字,已經有段日子沒在這個核心圈子裏被正式提起了。
    五年時間,足夠改變很多事。龍膽科技從那次惡意收購的生死邊緣掙紮出來,成功上市,一步步成長為全球數據安全領域不可忽視的力量。“五彩綾鏡”從備受爭議的項目,到獲得多項國際認證,再到一年前毅然決定將核心算法部分開源,引發行業地震。團隊裏的人,也各自走向了更廣闊的舞台。
    姚浮萍和姚厚樸領銜的研發中心,搬進了園區東側新建的獨棟大樓,團隊規模翻了幾番,攻克的難題一個比一個艱深。九裏香早已不再局限於人力資源總監的角色,她主導的“全球人才計劃”和“職場心理健康支持體係”,成了行業競相效仿的標杆,去年還出版了一本《組織進化中的人性洞察》,銷量和口碑都不錯。
    曹辛夷和龍膽草的關係,在上市後第二年公開。沒有盛大的公告,隻是在公司內部通訊上,貼了一張兩人在園區自己開辟的小菜園裏,並肩摘西紅柿的照片。照片裏,龍膽草襯衫沾了泥點,曹辛夷挽著袖子,笑容放鬆。後來,他們在那個小菜園裏舉行了簡單的婚禮,隻邀請了最親近的家人和朋友。姚浮萍是伴娘,九裏香是證婚人,姚厚樸負責調試音響——結果放錯了背景音樂,惹得全場大笑。
    生活似乎早已步入新的軌道,平穩,充實,目標清晰。
    而林晚,就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激起那場幾乎顛覆一切的巨大波瀾後,漣漪漸漸平息,最終沉入水底,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屬於過去的印記。
    她離開龍膽科技,是在風波基本平息後的第三個月。沒有正式的離職手續,隻是遞了一份長長的報告給龍膽草,關於數據安全體係的漏洞分析與改進建議,以及一份“螢火”公益項目的初步構想。然後,她收拾了辦公室裏為數不多的個人物品,在一個普通的周五下午,悄無聲息地走了。
    起初,還有零星的傳言。有人說她去了國外,有人說她隱姓埋名做了別的行當,也有人說她精神受了刺激,一蹶不振。但很快,這些傳言就被公司高速發展帶來的更多新聞淹沒了。
    直到兩年前,“螢火”兒童數據安全教育項目開始在一些偏遠地區落地,項目發起人“林晚”這個名字,才又重新零星地出現在行業相關的報道裏。很低調,幾乎不接受媒體采訪,發布的年度報告也樸實無華,聚焦於具體的數據和案例。
    龍膽科技以企業社會責任的名義,向“螢火”提供過幾筆定向資助和技術支持,對接人是九裏香負責的公益事業部。但林晚本人,從未直接與龍膽科技的核心管理層有過聯係。
    這是她離開後,第一次正式“回來”。
    “她……願意來?”姚浮萍先開了口,聲音裏聽不出太多情緒,隻是眉頭微微蹙起,指尖在平板邊緣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
    九裏香點點頭:“郵件確認的。她說,很榮幸收到邀請,也很樂意分享‘螢火’項目與‘五彩綾鏡’開源技術結合應用的一些實踐心得。”
    曹辛夷放下手中的觸控筆,看向龍膽草。龍膽草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是那支黑色簽字筆,又在他指間慢慢轉動起來。
    “行程安排,按正常嘉賓流程走。”他終於開口,聲音平穩,“九裏香,你這邊對接好。分享環節的時間控製在十分鍾以內,主題緊扣技術公益化。媒體通稿……”他頓了頓,“淡化個人背景,重點突出項目成果和技術價值。”
    “明白。”九裏香在文件夾上做了個標記。
    姚厚樸忽然抬起頭,推了推眼鏡:“她……那個項目,用的真是我們開源的底層架構?”
    “是。”九裏香翻到另一頁,“根據他們提交的技術應用報告,是在開源版本基礎上,做了針對兒童認知特點和教育場景的深度優化和界麵簡化。效果很好,尤其在缺乏專業師資的地區,通過遊戲化交互,基礎概念普及率提升很明顯。”
    姚厚樸“哦”了一聲,低下頭,繼續看他的代碼去了,仿佛隻是確認了一個技術事實。
    會議又持續了二十分鍾,敲定了幾個細節,便散了。
    眾人陸續離開。姚浮萍和姚厚樸低聲討論著一個算法問題走向電梯。九裏香抱著文件夾,步伐優雅地走向另一側的行政辦公區。
    會議室裏隻剩下龍膽草和曹辛夷。
    陽光移動了些許,有一縷正好落在曹辛夷麵前的桌麵上,照亮了她無名指上那枚樣式簡單的鉑金戒指。她沒動,也沒收拾東西,隻是靜靜地看著窗外。
    園區裏,新栽的銀杏樹已經躥得老高,嫩綠的葉子在風裏輕輕搖晃。更遠處,姚浮萍他們的研發中心大樓玻璃幕牆反射著天光,亮得有些刺眼。
    “時間過得真快。”曹辛夷忽然輕聲說。
    龍膽草“嗯”了一聲,也看向窗外。他的目光似乎沒有焦點,隻是落在很遠的地方。
    “我讓行政部把她的座位安排在嘉賓區第二排,靠邊的位置。”曹辛夷繼續說,語氣平常,像在討論任何一個普通來賓,“不會太顯眼,但視野不錯。分享環節結束後,如果有媒體想采訪她,會安排在小會議室,和我們的人分開。”
    她考慮得很周全,一如既往。
    龍膽草轉過來,看著她。曹辛夷也恰好回過頭,兩人目光相接。
    “我以為……”龍膽草開口,聲音比剛才低了一些,“你不會想再見到她。”
    曹辛夷輕輕笑了笑,那笑容裏有種通透的平靜。“是不太想。”她坦誠地說,“尤其是最初那幾年,想起她,心裏總像堵著點什麽。不是恨,也不是原諒,就是……不舒服。”
    她停頓了一下,手指無意識地轉動著戒指。“但現在,好像沒那麽重要了。她有她的路,我們有我們的。而且,”她抬眼,看向龍膽草,“你當年力排眾議保下她,讓她有機會‘將功折罪’,後來又默許公司支持她的公益項目……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讓她能堂堂正正地,用另一種方式,回到這個行業裏來,做點真正有意義的事。”
    龍膽草沉默了片刻。
    “我保她,是因為她當時確實是被脅迫,而且提供了關鍵證據。”他的聲音很穩,“後來支持‘螢火’,是因為那個項目有價值,能補上我們企業社會責任板塊缺失的一環。僅此而已。”
    曹辛夷沒反駁,隻是笑意更深了些,帶著點了然,也帶著點揶揄:“是,龍總決策,永遠理性至上,利益優先。”
    龍膽草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光,臉上那層公事公辦的淡漠終於裂開一絲縫隙,露出底下些許無奈的柔和。“辛夷……”
    “好了,不說這個。”曹辛夷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平板和筆記本,“下午要和歐洲那邊開視頻會,我得去準備一下。你……”
    她走到門口,又停下,回頭看他:“晚上回家吃飯嗎?媽讓人送了新鮮的筍過來,說給你燉湯。”
    “回。”龍膽草點頭,“可能會晚一點,還有個投資協議要最後過一遍。”
    “嗯,湯給你留著。”
    門輕輕關上。
    會議室裏徹底安靜下來。陽光更加傾斜,將龍膽草一個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光滑的桌麵上。
    他靠在椅背裏,沒有立刻起身去工作。手指間的筆不知何時已經停下,被他握在掌心。
    林晚。
    這個名字,連同那段充斥著背叛、危機、掙紮與救贖的混亂歲月,被他刻意封存在記憶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很少去觸碰。不是遺忘,更像是一種策略性的擱置。一個成功的掌舵者,不能讓過往的沉船碎片,永遠絆住前行的航程。
    但此刻,它被翻了出來。
    他眼前似乎閃過一些破碎的畫麵:那個在茶水間低著頭、小心翼翼接水的單薄身影;在發布會後台,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卻堅持要上台的女孩;遞交那份厚厚的離職報告時,她眼睛裏一片荒蕪的平靜……
    還有更早的,連他自己都很少回憶的——在她身份暴露前,他曾偶然看見她加班到深夜,對著電腦屏幕上一張老舊的全家福發呆。那時他隻以為是新人想家,未曾深想。
    後來才知道,那是她被挾持的軟肋,是她所有身不由己的源頭。
    理性告訴他,他當年的選擇是正確的。留下她,穩住她,利用她反製對手,最後給她一條相對體麵的出路。這符合公司的最大利益,也最大程度控製了風險。甚至後來支持“螢火”,也是一筆劃算的“投資”——用有限的資源,換取公益領域的口碑和技術應用的新場景。
    他一直是這樣說服自己,也是這樣向董事會、向團隊解釋的。
    可為什麽,當聽到她真的要出現在周年慶典上,以“嘉賓”的身份,坐在台下,或許還會平靜地與他目光相接時……心底某個極其隱秘的角落,會泛起一絲極其細微的、連他自己都難以準確命名的波瀾?
    那不是什麽舊情難忘。他對林晚,從未有過超出上司對下屬、或者說,獵人對獵物之外的感情。即使在最“欣賞”她潛力的時候,那份欣賞也混合著強烈的警惕和審視。
    那也不是愧疚。他給了她機會,給了她遠比法律製裁或行業封殺更好的結局。她抓住了,走出了自己的路。兩不相欠。
    那是什麽?
    龍膽草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樓下園區裏,員工們三五成群,說笑著走向食堂。更遠的街道上,車流如織,城市的脈搏永不停歇。
    他想起曹辛夷剛才的話——“她有她的路,我們有我們的。”
    或許,那一絲波瀾,隻是因為“路”這個字。
    五年了。他們都在各自的軌道上狂奔,朝著明確的目標。上市,擴張,技術突破,市場占領……一個接一個的裏程碑,清晰,實在,充滿征服的快感。
    而林晚的路,通向的是那些地圖上不易找到名字的鄉村小學,是孩子們懵懂卻好奇的眼睛,是如何用最質樸的方式,教會他們保護自己那一點點數字世界的“秘密”。
    兩條路,南轅北轍。
    但偏偏,在五周年這個節點,又要短暫地交匯。
    他拿出手機,調出九裏香剛才發來的慶典最終流程表。光標在“特別嘉賓分享:‘鏡盾’項目的實踐與思考——林晚”這一行上停留。
    然後,他關掉屏幕,將手機放回口袋。
    鏡照未來。
    這次慶典的主題,是市場部提了十幾個方案後,曹辛夷最終拍板的。她說,龍膽科技走到今天,像一麵鏡子,既照見了技術的無限可能,也照見了創業路上的每一道溝坎,每一個人的成長與抉擇。未來,這麵鏡子還將折射出更廣闊的世界。
    很好的寓意。
    龍膽草轉身,離開會議室,走向自己的辦公室。步伐穩健,背影挺拔。
    無論那麵鏡子即將照出什麽,他都已準備好,坦然直視。
    而此刻,距離龍膽科技總部一千兩百公裏外,西南某省一個剛通公路不久的鄉鎮中心小學裏,林晚正蹲在簡陋的多媒體教室門口,耐心地幫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調試手腕上那個造型有些笨拙的電子手環。
    手環屏幕亮起,浮現出一個憨態可掬的熊貓頭像,用當地方言提示:“個人信息,像小背心和小褲衩,不能隨便給別人看哦!”
    小男孩“咯咯”笑起來,露出缺了門牙的牙床。
    林晚也笑了,眼角的細紋舒展。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牛仔褲,頭發紮成低馬尾,素麵朝天。陽光從走廊盡頭照進來,給她周身鍍上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放在旁邊舊課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螢火”項目助理發來的消息,再次確認了龍膽科技周年慶典的行程細節。
    林晚看完,沒有立刻回複。她抬起頭,看向教室裏。十幾個孩子正圍在誌願者帶來的平板電腦前,好奇地戳戳點點,跟著動畫學習如何設置安全的密碼。嘰嘰喳喳的笑鬧聲,充滿了這個原本安靜的午後。
    窗外,遠山如黛,白雲悠悠。
    她看了很久,然後才拿起手機,簡單地回了一個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