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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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斬仙台上,一片長久的靜默。
    先前,他們隻當陸凡那番掀了桌子的言論,是冥冥之中應了當年封神大劫的讖語。
    一介凡夫,竟在無意間道破了聖人最終的抉擇,這樁因果,著實玄妙,令人玩味。
    可此刻,隨著鏡中畫麵的消散,一種更為悚然的念頭,在某些仙人心頭悄然升起,並且迅速蔓延開來。
    不對。
    那番話,固然是應了當年碧遊宮主的行事。
    可細細想來,又何嚐不是應在了這陸凡自己的身上?
    他因父母血仇,踏上求仙之路,百折不撓。
    當尋常的道理與規則走不通時,他便選擇了最極端,最不講道理的方式。
    他在西牛賀洲大開殺戒,與整個佛門為敵。
    這不正是他口中那個,被逼到絕境後,奮起一搏,要將桌子掀翻的匹夫麽?
    一念及此,眾仙再看那空無一物的水鏡,眼神就變了。
    凡人何其渺小?
    便是修成了人仙,在這三界之中,也與螻蟻無異。
    而他要對抗的佛門,又是何等樣的存在?
    那早已不是當年封神之末,那個偏居西土、門人稀疏的西方教。
    如今的佛門,是與天庭分庭抗禮,坐擁四大部洲無盡信徒的龐然大物。
    教中佛陀、菩薩、羅漢、金剛,多如恒河沙數,兩位教主更是與三清同輩的聖人之尊。
    其實力,便是將如今的闡教與截教合在一處,也未必能穩占上風。
    今日這斬仙台上,之所以會聚集如此多的三界仙神,來審判區區一個陸凡。
    並非是他的罪行當真到了需要這般陣仗的地步。
    而是所有人都存著一份好奇。
    他們都想親眼看看,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在明知對方是佛門的情況下,還敢悍然舉起屠刀。
    這無異於螳臂當車,蚍蜉撼樹。
    眾仙設想過無數種可能。
    或許是這陸凡初出茅廬,在凡間得了些機緣,便自認天下無敵,不知佛門勢大,不知天高地厚。
    可這個念頭剛一升起,便被他們自己否決了。
    可能麽?
    如今的佛門,寺廟遍布四大部洲,佛號傳遍窮鄉僻壤。
    凡界之中,誰人不知西天靈山,誰人不曉如來佛祖?
    陸凡就算再無知,也不可能對此一無所聞。
    退一萬步說,即便他真的不主動去打聽。
    那被他所殺的僧侶、所毀的廟宇,那些和尚在臨死之前,難道就不會搬出自家後台,報上佛陀菩薩的名號來震懾他麽?
    答案是必然的。
    他一定知道!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麵對的是一座何等巍峨,何等不可撼動的大山。
    可他還是去做了。
    沒有半分猶豫,沒有半分退縮。
    這才是最讓眾仙感到費解與心驚的地方。
    這不是無知者無畏,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們想不通,究竟是何等樣的深仇大恨,又是何等樣的執念,才能支撐著一個凡人,去挑戰一個連玉帝都要禮讓三分的龐然大物。
    他圖什麽?
    他憑什麽?
    他們敬畏的,不是陸凡的實力,而是那份不顧一切,玉石俱焚的血性。
    這種血性,在他們這些安逸了千百年的神仙身上,早已消磨殆盡了。
    而在眾仙之中,那些出身截教的仙官神將,心思卻又不同。
    他們看著鏡中那空曠的雪景,心緒卻早已飛回了千年之前,落在了東海之濱的金鼇島上。
    那時節,碧遊宮的鍾聲總是在晨曦中響起,悠揚綿長。
    他們這些弟子,不論是披毛戴角、濕生卵化,還是草木精靈、山石成道,都會從各自的洞府中出來,循著鍾聲,匯聚到宮前的大坪上。
    數以萬計的同門,濟濟一堂,場麵何其宏大。
    師尊講道,從不拘泥於繁文縟節,也不在意你是什麽出身跟腳。
    他所講的,是那包容萬象的大道,是那截取一線生機的玄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如今是流水落花春去也。
    這陸凡何其幸運。
    他們這些做弟子的,當年在碧遊宮聽講,雖沐浴在聖人道法之下,卻也隻是萬千聽眾中的一員,如在大堂聽學。
    誰又有過這般機緣,能得師尊如此屈尊紆貴,單獨點撥?
    然而,他們也隻是感慨而已。
    此刻真的有點對畫麵中的陸凡羨慕得發酸的......
    其實是斬仙台上被捆著的陸凡本人。
    眾仙看得心潮起伏,百感交集,而被捆在銅柱上的陸凡,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實非言語所能描摹。
    這情緒來得莫名其妙,卻又真實得讓他牙根發癢。
    他是真的難受!
    眾仙羨慕他前世有此等機緣,可他們哪裏曉得,陸凡此刻最羨慕的人,就是水鏡裏那個跪在雪地中的自己。
    旁人不知他的底細,他自己心裏卻是有數的。
    自從他年幼時踏上修行路,便一直以為自己身處的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玄幻世界。
    靈氣稀薄,功法殘缺,大道難求。
    他能尋到的,不過是些前人修習後留下的殘篇斷簡。
    功法裏頭,錯漏之處不知凡幾。
    他便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摳,一道法訣一道法訣地試。
    走火入魔是家常便飯,經脈寸斷也隻得自己咬牙硬挺。
    在這個世界裏,沒有天降的機緣,沒有主角的光環,更沒有什麽隨身的老爺爺。
    他便是自己的師父,拿自己的性命去填那功法裏的坑。
    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靠著自己一拳一腳,拿命去拚回來的。
    陸凡見過太多同輩修士在修行路上化為枯骨,也見過太多前輩高人因壽元耗盡而坐化道消。
    什麽聖人點化,什麽前世因果,皆是他被押上這斬仙台後,用係統憑空捏造出來的鏡花水月。
    為的,不過是求得一線生機。
    旁人修行,是順水行舟。
    他修行,是逆水推石。
    就這麽一路摸爬滾打,憑著一股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強勁,竟也讓他硬生生辟出一條路,修成了人仙,得以飛升。
    他本以為,自此便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誰曾想,一腳踏入仙人之境,方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這裏不是他想的什麽仙域,而是洪荒!
    是那個金仙不如狗,大羅遍地走的洪荒!
    聖人高坐九重天,俯瞰眾生為螻蟻的洪荒!
    他那點微末道行,放在此處,算個什麽?
    撐死了,也就是當年孫悟空大鬧天宮時,那十萬天兵天將中的一個。
    甚至,他連做天將的資格都沒有,隻是一個最底層,最不起眼,隨時可能在戰鬥餘波中化為飛灰的炮灰天兵。
    看守南天門的巨靈神,吹口氣都能叫他魂飛魄散。
    這一下,真真是從雲端跌進了泥裏。
    多年的苦修,成了一場天大的笑話。
    若非他道心還算堅固,隻怕當場就要崩潰,重墮輪回去了。
    是以,被擒上這斬仙台時,他心中除了驚懼,更多的還是那股子荒唐與不甘。
    早知道是洪荒世界,他哪裏還會像個愣頭青一樣,抱著一本自己修修補補不知多少遍的殘缺功法苦修這麽多年?
    隨便找個名山大川,拜入某個大能門下,哪怕隻是做個燒火童子,得到的傳承也比他那一身野路子強上百倍。
    三生鏡中映照出的畫麵,是陸凡動用係統親手為自己譜寫的前世劇本。
    可這並不妨礙他發自內心地感到酸。
    聖人傳道!
    直指混元大道的無上法門!
    這等待遇,他連做夢的時候都不敢想。
    通天教主親傳法門,恐怕就和當年菩提祖師傳孫悟空《大品天仙訣》一樣,是真正的通天之途!
    可他呢?
    他如今修的是什麽?
    一部他自己東拚西湊、修修補補,連名字都起得隨意無比的《歸元雜錄》。
    這部功法上限極低,能修到大乘期便已是極限。
    是他憑借著自己的悟性,硬生生地將其推演補全,修改了上千次,才走出了一條前人從未走出的路,最終得以超脫成仙。
    他本來一直為自己的天資與毅力而自豪。
    可若當初他有這《上清大洞真經》呢?
    陸凡不能想下去。
    想下去,心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