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被忽略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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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未歇,膳香坊的密室中,燭火如豆,在潮濕的空氣裏微微晃動,昏黃的光暈在斑駁牆麵上投下搖曳的影子,仿佛隨時會被四麵湧來的黑暗吞噬。
蘇晚將那封火漆信燒成的灰燼仔細收進一個青瓷小罐,指尖觸到罐身時,一股微涼的寒意順著指腹蔓延至心口——那瓷麵光滑如凝脂,卻冷得像冬夜的井水。
她輕輕摩挲著罐身,信上那三行字,已如烙印般刻進了她的腦海,每一個筆畫都帶著灼燒的痛感。
就在這時,她忽覺袖口傳來一絲異樣的沉墜感,布料摩擦皮膚的觸感比往日厚重,仿佛藏著一段不肯言說的過往。
她伸手探入,指尖觸到一處堅硬的夾層,粗糲的縫線硌著指腹,像是被人刻意藏匿的秘密。
這是原主留下的一件舊衣,她竟從未發現其中還藏著東西。
小心翼翼地撕開內襯,布帛撕裂的細微“嘶啦”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半片泛黃的殘箋滑落掌心。
紙張幹枯脆弱,邊緣卷曲如枯葉,墨跡早已被歲月侵蝕得模糊不清,隻能勉強辨認出“冬至……西角門……血書”幾個字,字跡邊緣暈染開細小的血絲狀痕跡,像是曾被指尖的血浸過。
蘇晚的心髒猛地一縮,如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連呼吸都滯了一瞬。
這字跡,這筆鋒,竟與方才那封燒毀的密信如出一轍!
一瞬間,一個被她忽略的細節如驚雷般在腦中炸響。
昨夜,顧昭之為她披上外袍時,那寬大的手掌曾無意識地撫過自己的右肩,指尖的溫度透過衣料傳來,卻在觸到肩頭時驟然一滯。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驟然沉黯,仿佛有千鈞之重的往事壓頂,連呼吸都變得沉重。
那是……一個人麵對舊傷時,下意識的保護姿態。
她全明白了。
翌日清晨,天色將明未明,雨勢卻絲毫未減。
簷角滴落的雨珠敲在青石板上,發出“嗒、嗒、嗒”的悶響,節奏沉緩如心跳。
崔九撐著傘,恭敬地立在廊下,油紙傘麵被雨水浸得發黑,水珠順著傘骨滑落,打濕了他的肩頭。
他的聲音穿透雨簾傳來,帶著濕冷的寒意:“夫人,大人有請,請您去書房一敘。”
陳嬤嬤聞言,臉上頓時失了血色,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指節泛白,布料被揉出細密的褶皺。
蘇晚卻異常平靜,仿佛早已料到這一刻。
她淡淡吩咐道:“去備一盞溫熱的參茶來。”
但她賭他不會。
因為那封信在燭火中化為灰燼時,她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是被威脅的憤怒,而是被壓抑了整整八年的傷口,終於被撬開一線時的劇痛——那痛楚如暗流般在他眼底翻湧,幾乎要破眶而出。
書房內,水汽氤氳,檀香與墨香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陳年的舊事。
顧昭之背對著她,立於窗前,一身玄色常服的係帶鬆散著,襯得他寬闊的肩線帶上了幾分蕭索的沉重。
窗外的雨光映在他側臉,輪廓冷峻如刀削,雨水順著窗欞蜿蜒而下,像無聲的淚痕。
他沒有回頭,聲音比窗外的雨還要冷上三分:“那封信,你是從何處得來?”
蘇晚垂下眼簾,避開他背影中透出的無形壓迫感,雙手捧著陳嬤嬤備好的參茶,緩步上前。
茶盞溫熱,暖意透過瓷壁滲入掌心,與她指尖的涼意形成鮮明對比。
她將茶盞輕輕放在他手邊的紫檀木小幾上,木麵光滑,卻帶著經年累月的沉滯感。
“回大人,是趙管事整理庫房舊檔時,無意中尋到的。”她沒有提及自己,隻將線索推給一個他可以輕易查證的人,給自己留下了轉圜的餘地。
顧昭之沉默了片刻,空氣仿佛凝固,連雨聲都退成了遙遠的背景。
他再次開口,語調比剛才更沉,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你又怎知我當年藏身之處是你的閨房?還知道我肩上有箭傷?”
話音未落,一股若有似無的殺意已彌漫開來,冰冷地貼上她的肌膚,仿佛有無數細針在輕輕刺著。
蘇晚非但沒有退縮,反而抬起了頭,目光筆直地刺向那個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我若說是夢見的,大人信嗎?”
不等他回答,她繼續說道,聲音很輕,卻穩得像磐石:“夢裏風雪漫天,北風如刀刮過臉頰,我渾身是血地倒在雪地裏,鮮血染紅了我的裙角。我將你拖進房,藏入衣櫃,用我僅有的傷藥為你包紮——那藥粉灑在你傷口上時,發出細微的‘滋’聲,混著皮肉焦灼的氣味。你當時對我說,‘若我活著,必報此恩’。”
她的語調陡然一轉,帶上了一絲淒厲的質問:“可你從未報恩!你眼睜睜看著我被誣陷,被鞭打,最後在那個同樣寒冷的冬日裏,被活活折磨至死!”她上前一步,聲音不大,卻字字千鈞,“大人,若這個夢是假的,你昨夜為何要冒著傾盆大雨,不顧身份地闖入膳香坊?若這個夢是真的,那你又為何不敢去查一查,八年前冬至那夜,西角門究竟發生了什麽?”
顧昭之猛然轉身!
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此刻化作了兩柄出鞘的利刃,死死地釘在她身上。
他眼中的震驚、痛苦、懷疑和壓抑了多年的仇恨交織成一張巨網,要將她徹底吞噬。
蘇晚卻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閃避。
她緩緩從袖中取出那半片殘箋,輕輕地,放在了他麵前的桌案上。紙張摩擦木麵的“沙”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大人再看看這個,這上麵的字跡,像不像我那夜寫給你的……求救信?”
話音剛落,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柳嬤嬤的身影悄然出現在門口。
她躬著身子,手指緊抓門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因緊張而有些發顫:“大人,恕老奴多嘴……老奴記得,當年小姐確實曾在窗欞的暗格裏藏過一封信,說是要給一位恩公的。
可第二天那信就不見了……後來,後來老奴聽府裏的下人說,好像是被連夜巡查的沈家小公子給拾了去。”
沈硯?
蘇晚的眸光驟然一凜。
戶部侍郎之子,今科會元,被譽為朝中清流砥柱的新貴。
他怎麽會牽扯其中?
顧昭之的視線從蘇晚的臉上,緩緩移到那片殘箋上。
他盯著那幾個模糊的字跡,良久,仿佛下了某種決心,轉身走到書架旁,在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格中,取出一個邊緣焦黑的信函。
信函的火漆早已剝落,看得出被反複摩挲過無數次,邊角磨損得起了毛邊。
他從中抽出一張同樣泛黃的信紙,紙張隻有一半,斷口處是被火燒過的痕跡,焦黑卷曲,像被火焰啃噬過的蝶翼。
他將那半張信紙,與蘇晚拿出的殘箋,並排放在了一起。
兩相對照,無論是紙張的材質,還是斷口的形狀,都嚴絲合縫,完美地拚湊成了一封完整的信。
上麵的字跡也瞬間連貫起來:“西角門有人接應,李姓內官,冬至子時換崗……顧家上下三百口,唯你未死,速逃!”
落款,是一個龍飛鳳舞的草書——“蘇”。
“這封信,當年我拿到時,已被燒毀了一半。”顧昭之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蘇晚臉上,嗓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我能活下來,是因為它。”
他的眼神無比複雜,探究、困惑,甚至還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希冀。
他死死地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可是你……為什麽會知道這一切?”
蘇晚心頭劇震。
原來,原主不僅救了他,還曾冒著滿門抄斬的風險,為他傳遞了逃生的情報!
而她,一個來自異世的孤魂,此刻正不偏不倚地,站在了所有真相的刀鋒之上。
窗外,雨幕深重。
一道穿著青色衣袍的人影在窗下的芭蕉葉後一閃而過,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隻在濕泥上留下淺淺的印痕,隨即悄無聲息地退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那人寬大的袖口處,用銀線繡著一叢暗青色的竹紋——正是沈硯平日最常穿戴的紋樣。
書房內,死一般的寂靜。
兩半殘信靜靜躺在案上,仿佛拚湊起了一段被塵封了八年的血色真相。
顧昭之的眼中,那場積壓了太久的個人恩怨與家族仇恨的風暴,正在迅速凝聚,化作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閃爍著冰冷而鋒銳的寒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