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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沉鼠先逃。從這個比喻開始,我得到的教訓是「不要從危險的預兆中逃離,而是應該確實地處理問題」,不過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是沒有辦法那麽簡單就結束的。換句話說,世上潛藏著許許多多根本沒有徵兆的麻煩事。
唱完歌曲的佐久,對我說出的第一句話,對我來說真是充滿了衝擊性。
「咦……學長,那個……你身旁的女孩子是誰啊?」
我大概花了五秒鍾,才了解她的話語是什麽意思。
『……我、我?』
「嗯……是的,我說的是你……」
我忍不住和華憐麵麵相覷。
『你……看得到我?』
「咦?你不是……就站在那裏嗎……?咦,怎麽回事,你好像是半透明的……?」
我被迫在這個時候大幅度修正自己的思考。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必須向佐久說明WCO——意念滅除機構的相關訊息,不過我原本是打算隨便帶過意念的部分。然而——佐久——現在居然看得到意念了。
總之,我先數度叮囑佐久,要她別和任何人提起華憐的事。並且又說,雖然難以說明,不過我會盡快找時間告訴她。因為對於現在的我們而言,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須處理。
和蘭見麵。
我們趕緊爬下樓梯,到達一樓。
就在這個時候,剛好下起了雨來。在大樓外等待我們出現的——不,是等待佐久的,是完全不輸給雨聲的如雷掌聲。
「太厲害了!剛剛喝歌的人是會長!?」
「我真的都要起雞皮疙瘩了!」
「啊啊,剛剛我好想錄音喔!」
無數的傘麵擋住了雨滴。
當中有個人沒有撐傘,渾身濕淋淋地站在原地。
「庵吏……」
他的臉一樣被雨淋濕了。不過我相信自己剛才在他臉頰上看到的濕潤液體,是淚水而不是雨水。
「你真的……太厲害了。」
蘭隻能從喉頭擠出這句話。他皺著眉頭,俯身,然後接著仰望天空。他顫抖似地歎了口氣。
雨傘包圍了兩人。雖然雨點細小,不過從大樓上打下來的照明燈,看起來就像是聚光燈一樣——祝福一個新的組合誕生。
『晶,按下快門的……』
「好時機!」
我已經準備好相機了。對我來說,「Destination Link」應該會成為重要的事物之一吧。蘭作曲填詞,佐久唱歌。今後他們到底會創作出什麽樣的歌曲呢——光是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相當雀躍期待。
我按下快門按鈕。拍下他們兩人、灑下的燈光以及閃耀的細雨。
我之後還是必須思考關於意念滅除機構與蘭的契約。就算還清了借的錢,那幫家夥恐怕還是不會那麽輕易就放棄吧。
不過,今天就先暫時到此為止吧。當然應該先在這裏告一段落。
「華憐——我可以不要在今天詢問蘭嗎?」
『也沒辦法了……畢竟你現在大概也不能忽然介入熱烈的氣氛之中吧。』
我離開了現場。我把相機塞進相機包中,避免雨水淋濕相機。我前往人牆的對麵,小跑步地尋找著,接著在商店街外稍遠的道路上發現了萬的身影。
萬正按壓著某個人。他的右手拿著塑膠繩,並且用那個塑膠繩一圈一圈地捆住眼前的某個人。
「那是……娃娃?」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這個也——不在我的預想範圍內。
發現我們的萬轉過頭來,說道:
「你消掉了那些意念,最後隻刹下這個家夥,所以她應該就是娃娃了吧?不是嗎?這家夥是娃娃吧?」
「你沒有資格叫我『這家夥』!」
萬壓製著的——少女如此說道。
她看起來是個沒幾歲大的女孩,最重要的是,她的發色非常顯眼。金、紅、藍、綠、灰……各式各樣的顏色如挑染般地混雜在她的發絲中。她的頭發明明如此醒目,但我們過去卻都沒有發現,想必她真的利用相當巧妙的方式躲在意念們的背後吧。
接著看向少女的臉龐,我再次驚訝不已。藍眼睛,白皙的皮膚,弧度和緩的眉毛,飽滿的臉頰,令人印象深刻。她的長相端正,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個抄伴。
「啊啊——?你不是日本人?」
「俄羅斯人哪裏不對了!」
「俄羅斯?」
也難怪,我終於了解她說起話來為什麽怪怪的了。不過,真的是這個少女傷害了夕顏嗎?
——啊,對了,告訴你,如果敢出手礙事的話——肯定殺了你……
她讓意念對我說過這些話,然而話語和她的外表落差實在太大,讓我無法把兩者連結在一起。她的領子上纏著絲巾,下身穿著熱褲,除了發色以外,很明顯地看起來就像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你們全都去死好了啦!」
不過她的話語真的非常激動。
「啊啊——?小心我拿東西封住你的嘴!」
「你有什麽資格說話那麽囂張——!倫家的年紀可比你們大多了唷?」
倫家?她的意思應該是指「人家」吧?
『年紀比我們大……怎麽可能。她怎麽看都是個小孩子呀!』
「難道說,你使用意念後付出的代價……就是壓抑肉體的成長?」
娃娃抬頭看著我,我看到她歪了歪嘴角,好像是肯定了我的說法。而我終於發現,娃娃的態度中透露出相當的餘裕。
「為什麽你明明被我們追到走投無路,卻還能……」
我話還沒說完,就不再說下去了。
方才因為混雜著細雨,所以我並沒有發現。
不——我不可能沒有發現。距離萬前方的幾公尺處,站著一個男人。
他的身高至少有一八〇分。他穿著剪裁良好的直條紋西裝,體格健壯,胸膛厚實。手上深藍色的傘微微往前傾倒,所以看不到他的長相。
綠色的皮鞋閃閃發光,雨滴從上頭飛濺開來。格外粗厚的腰帶上裝著槍套,背後插著雨個——像是英文報紙卷成的東西。
為什麽我沒有發現?而萬也一樣好像才剛發現這件事,拾起臉龐。
「啊啊——?你這家夥是誰……」
男人的肩膀上垂掛著繩子,綁著一台相當老舊的錄音帶隨身聽。銀色的天線伸得長長的,白色的耳機線從隨身聽的耳機孔上延伸到男人的耳朵邊。
「……你這家夥,該不會……」
你認識這個男的嗎——就在我正準備開口詢問的瞬間,萬馬上大聲吼道:
「眼鏡小鬼,快逃!」
同時間,男人扔下了手上的傘。
卷曲的黑發往後梳成油頭,下顎線條精實,人中留著小胡子,肌膚呈現褐色。看起來像是個亞洲人——大大的墨鏡遮住了他的雙眼。
「噪音(Noisy)、排氣音(Noisy)、公眾音(Noisy)……這個城鎮的噪音還真多。」
男人朝著萬送出右手。
『晶,快蹲下!』
華憐緊抱著頭,我在原地趴下身子。就在萬往旁邊一躍跳到我麵前的這個瞬間——
「瞬刻散波。」
男人手上發出強烈的光芒——
我緊閉雙眼,但是眼皮後方一樣出現了殘影。耳邊聽到爆炸聲。
鼓膜在振動。我的耳朵失去了該有的作用,虛假的寂靜包圍了四周。
我站在男人與萬兩人連結的延長線上——我看到一旁的柏油路上出現了一條焦黑的線,長度大約有兩公尺。隻有那條線顯得無比幹燥,彌漫起蒸氣。
「發生了……什麽事?」
我開口說道,但聲音聽起來卻非常模糊,彷佛像在水裏一樣。我的耳朵怪怪的。
『意念射出的……光芒衝過……感覺好不舒服……』
「華憐!」
抱著頭的華憐蹲坐在地上。我一邊想要把她扶起來,一邊看見男人走向娃娃。
「你這樣子真悲慘!」
娃娃沉默地抬頭看著男人,不甘心似地抿著雙唇。娃娃身旁出現好幾個意念,幫忙她解開身上的繩子。
「我聽說……有人渣來到日本,沒想到登場的方式還挺闊綽的嘛!」
萬站起身子。
「你認識他?」
「嗯。英國人,哈羅德·加布理埃爾。如你所見,他也是個該死的意念能力者。WCO總合分級評價AA。」
「你說他的等級是AA!?」
萬瞪著哈羅德,他說的話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
夕顏不是說,世界上隻有五個人的等級是AA嗎?這樣說來的話,這家伏是世界上數一數二頂尖的意念能力者。
「他是意念滅除機構歐洲統轄局長,也就是機構的幹部呢。」
我的背後傳來男人的聲音。轉過頭去,我看見一個身穿薄大衣的男子正不在乎雨絲地緩步走著。
「哈羅德先生,我聽說你要來,所以已經在這個街區設下了結界。」
「好久不見,纏繞月光的男子。」
「……我實在不擅長英文。我還是比較喜歡日文呢。」
月詠瞥了我一眼,無趣似地補充道:
「雨野晶,在這裏,不論發生多大的喧鬧聲,外頭都聽不到喔。」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我利用道具在這個街區構築了結界。這是一個會讓外界人類完全忽略的空間——哎呀,與我關係匪淺的人或許還是會發現我的存在啦。該說是幸運?還是該說不幸呢?世界上這樣的人並不多呢。」
在我身旁的萬,用隻有我聽得到的音量對我說:
「哈羅德的通稱為『出鞘的槍身』。他的能力如你所見,他是個情報中毒者。你不用期待警察會因為聽到爆炸聲而趕來現場。聽好……如果苗頭不對,你就趕快逃走!」
我從來沒想過萬會對我說這些話。
哈羅德原來這麽強嗎?
在這個期間,娃娃已經在我們麵前完全解開綁繩了。然後她用燃燒般的雙眼瞪著我們。
「無法原諒那些家夥!」
在娃娃的眼前,兩個旋轉湧現的黑暗漸漸浮出。這個東西能夠創造出的人形意念——曾經看過那一幕的我,驚愕得目瞪口呆。其中一個變成了我的樣子。
『晶,是不是因為你曾經攻擊過那家夥……?』
「她複製了我的身體?」
娃娃竊笑著。
「你這家夥——!」
接著我看向另一個意念——不禁發出大叫。
那個意念是夕顏的樣子。
「特別服務大放送!」
不僅如此,兩個意念身上什麽都沒穿,完全裸體。全裸的我與夕顏,正悠然地站在那裏,看著我們。
『等、等一下啦!那、那到底是什麽!』
意念細膩地重現了身體的各個部位。鼓起的豐胸,就連下半身也——
「死眼鏡,你應該明白倫家做的人偶有多精致了吧?就連你那小小的雞●倫家都如實重現羅——!」
我不禁氣得咬牙切齒。
那個意念,就是我已經看慣了的我。
「這個女的也完全和真貨一樣唷?可以死命地凝視朋友的裸體,感覺如何?心情怎麽樣啊——?」
「你這個該死的垃圾小鬼!」
萬的怒氣率先衝破了沸點。他一直線地往娃娃的方向奔跑而去。看到這一幕,哈羅德再度伸出了左手。
「瞬刻拒幕。」
跳躍起身的萬,身體就這樣忽然停止在半空中。接著被彈了回來——簡直就像是撞上了透明的牆壁一樣。
落向地麵的萬用手按住臉龐,腳步踉嗆。娃娃不禁格格地笑著。
「啊啊——……別以為這片薄薄的牆壁可以起得了什麽作用!」
萬啪噠啪噠地動著右手,在空中緊握。他握住了意念刀。萬刺出的刀刃碰上哈羅德創造出來的透明防護牆——噴散出藍色的火花。就算我看不見匕首,也看到了火花。換句話說——眼前的意念幹涉了現世。
「這位先生,這麽細小的刀……破壞不了我的意念喔。」
「啊啊啊啊啊!」
萬想要用刺在上頭的刀刃割裂防護牆——然而,他的右手卻動不了。哈羅德深深地歎了口氣。
「啊哈哈哈!哈羅德,你看看,這家夥應該是白癡吧?一擊之下破壞不了牆壁,就應該知道意念的強度已經輸給你了,居然還敢那樣——?」
『……晶?』
我邁開步伐。
「華憐。」
我從包包中拿出相機。華憐了解了我想說的話,沒入鏡頭之中。
「你們給我退後!老子要幹架了!」
我走到萬的身旁。
「哈羅德,雨野過來了——倫家可以殺了他嗎——?」
哈羅德皺起眉頭,搖了搖頭。
「啊哈,原來連殺他的價值都沒有呀!」
娃娃踢開用意念創造出來的我,然後又再次格格地笑了起來。
「有什麽好笑的?」
我站在萬的背後。
「看到你們的慘樣,倫家覺得很開心——!」
娃娃發現了相機,警戒地往後退了退。
「我一直覺得有很多話必須和你談談。姑且不說我怎麽樣,你讓夕顏遇到了那種慘況,所以我覺得你至少應該道個歉。」
「道歉——?倫家哪有做什麽壞事?」
「我早就預料到你會這樣想了。所以……」
不隻是萬。
連我的憤怒都到達臨界點了。
我可沒那麽聽話,夕顏被對方看扁成這樣,我絕對無法坐視不管。
「話就說到這裏。」
我準備好相機。
透過華憐的鏡頭,我才終於意識到,我們的眼前蓋下了一麵巨大的、半透明的白色薄膜。
「哈羅德,那是——」
娃娃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對好焦距了。
不隻是巨大的白色隔膜,我的焦距同時也落在我與夕顏的意念身上——接著我按下了快門按鈕。
在按下之前,我看到哈羅德的雙手伸向我這裏。
七片刀刃降臨在黑暗之中。
聳立在我麵前的白——宛如城堡的牆壁。刀刃朝向那片白,猛衝而去。
刀刃割裂了城牆——
然而。
出現了一道新的光芒。
光芒亮起紫色的光輝。
在七片刀刃觸碰到防護膜之前。
宛如竣風吹散草原上的葉片。
刀刃逐漸被掃向遠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手上依舊拿著相機,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浮了起來。光芒形成的塊狀物緊貼著我的身體,一陣令人剌痛的不舒服的力量竄過全身。
我用雙手抱緊相機,背部直接摔在地上。感受到衝擊力的同時,後腦勺也受到了重擊。
「啊哈哈哈哈!」
我聽見娃娃的笑聲。
「呃——」
我想要站起身子,但身體卻動也動不了。後腦勺傳來劇烈的痛楚,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樣,完全不聽使喚。張開雙眼,雨滴從大樓的隙縫間滴落到我的臉上——眼鏡歪了。
剛剛發生了什麽事?
隻要使用華憐的能力,我就會昏倒。然而,我卻在中途被某種力量強硬地打飛了。到底是誰?答案很明顯。
「無線(Noisy)、收音機波(Noisy)、高頻波(Noisy)……」
我倒在地上,耳邊傳來哈羅德的聲音。
「……這個國家的電波(Noisy)實在太多了。」
我調整好眼鏡,抬起上半身,衣服上傳來類似電流的「啪嚓」聲。
哈羅德交叉伸出雙手。他彎折中指與無名指,雙手的食指與小指彼此相抵——從他的雙手之間,冒出了細細的煙霧。這個情景,讓人聯想到槍口。
『晶,你沒事吧!?』
我看著現身在眼前的華憐,相當愕然。華憐的身子變成透明的,前方能夠看到大樓的壁麵。
『這、這是怎麽一回事……』
華憐意識到我的視線,看了看自己的手。她好像也注意到情況異常了。
「你借助我的思考的力量,所以才能夠化成人形。可能是因為我的力量變弱了……所以,你現在趕快回到相機裏麵。」
『可是……』
萬在華憐的身旁站起身子。
「那、那個垃圾對我……」
萬的身體流泄出紫色的光芒。他好像和我一樣受到了哈羅德的攻擊。
「萬,你不要勉強,你的身體——」
「我沒有勉強……你不也展現出你要迎戰的覺悟了嗎?既然如此……你好歹也想一想我該保持什麽樣的心情好不好……雨野!」
萬一步步地往前。他一邊拖著腿,一邊邁步。
如果我也身負一樣的傷勢,恐怕都快站不住了吧,更別說是要走路了。
看著萬的身影,娃娃的嘴角浮現出如同惡魔般的笑意。
「你該不會喜歡那個女的吧?」
娃娃指著夕顏。意念形成的夕顏上下全裸,眼神空洞,隻是呆愣地站在原地。
「原來如此呀!」
娃娃站到夕顏的身旁,緩緩地把手伸向夕顏胸前,抓住她小巧的胸部。娃娃的小手開始揉起夕顏的胸部。
「你這家夥……」
「她可是個發育不全的女孩唷?你喜歡這一型的呀?日本人喜歡蘿莉塔——?」
「死小鬼,拿開你的髒手!!你才是真的發育不全吧!!」
萬到底哪來的力量——他的力量之大,真的讓我打從心底油然生出這樣的感想——他朝著娃娃奔跑過去,右手握著意念刀。匕首已經開始幹涉現世,連我都看見刀刃散發出的銀色光芒。
「倫、倫家才不是小鬼!哈羅德!」
「瞬刻散波。」
萬的身體僵直。
紫色的電擊貫入萬的腹部——穿過他的背。
「啊啊——……該死的小鬼……嗚咕……」
萬當場膝蓋跪地,往前仆倒。
「夕顏……小姐……是我的前輩……也是我的妹妹……像你這樣的垃圾……」
他的聲音變得愈來愈小。
看著這一幕,哈羅德用右手擦了擦額頭。
「不屈不撓的靈魂啊……令人驚異的純粹。」
萬再也不動了。他死了嗎?不對——還活著,他應該還活著才對。意念是思考的力量。萬擁有的力量遠比我強韌多了。
「……萬。」
我呼喚他的名字。如果你還活著,拜托你開口回應我。
「……萬!」
說真的,我並不喜歡萬。我不喜歡他那副享受戰鬥的模樣,而且他還曾經用意念刀刺穿了我的右手。而且,他老是稱呼我為「眼鏡小鬼」。
我怎麽可能喜歡他。
可是——這家夥的不甘、憤怒、懊悔……我全都能理解。
而且這家夥——可惡,這可不是電影啊!就算耍帥,也沒有觀眾在看啊!然而就在最後的,最後,他竟在這樣的時間點上叫了我的名字——
『……晶?』
我站起身子。蔓延在全身的紫光,持續地帶來一種猛力攪亂身體的觸感。不過,我絕對不能輸給這種東西。
『晶,住手——』
「閉嘴。」
『不行!你的身體已經……』
「我知道!!」
我用話語強逼自己振奮起精神。
「……你剛剛提到人偶,是吧?原來如此,你做的意念確實很精致,做得很好。」
我對娃娃如此說道。
「不過說來說去,到頭來也不過就隻是人偶罷了。」
我終於發現了。
「人偶與我有決定性的差異,身上的傷痕就是明顯的差異點。意念並沒有我右手上的傷痕。」
我右手上的傷痕外露,滴著鮮血。
「你給我聽好。人類的外貌根本就不可能光滑美麗。人類身上會漸次地出現大量的傷痕、髒汙,並且以這樣的樣貌努力活下去,在過程中逐漸成長!」
而最大的不同點,就在於——意念的右側腹上沒有痣。
不起眼的小痣。我完全找不到。
痣——就是我和美莉的共通點。這隻是一件瑣碎的小事,不過對我來說卻是重大的意義。對我和美莉而言,這比什麽都還重要。因為,在年幼的那段歲月中,這些小小的契機,讓我們感受到何謂「命運」——
「你創造的人偶根本沒有心靈,就和不再成長的你一模一樣!」
「……你閉嘴。」
「你不是因為能力的代價而停正成長……居然連傷痕、髒汙都沒有,你還敢說自己創造出人形的意念?想笑死誰啊!你這家夥!根本就隻是個無法成長的小鬼!」
「你給我閉嘴!」
娃娃讓擁有夕顏以及我的外形的意念往這裏奔跑。她打算讓他們爆炸。
『晶,快逃……快逃!』
華憐慘痛地叫著。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如果同時被兩個意念炸到,絕對不是昏倒就能了事的。
「嗯。華憐,我知道……對不起。」
我對她道歉。
「我的身子已經動不了了。」
這是事實。拿著相機的手,根本連舉起的力量都沒有。雙腿顫抖,隻要稍微不注意,感覺膝蓋就會頹然跪地。
『晶,你這個大笨蛋!你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亂來!』
華憐握著我的手,拚命地說著。
我看著倒地不動的萬。
「因為,如果在這裏退縮,我就不是個男人了………是吧,可惡的寶特瓶男。」
萬——的臉頰看起來抽動了一下。我不喜歡萬,不過我打從心底希望他還活著。
『你……果然是個大笨蛋!』
意念現在隻離我不到幾步的距離。大概是因為華憐碰著我的手,所以她讀出了我的想法吧?她隻是反覆地念著「笨蛋」這個詞匯。好奇妙的心情。聽到有人連續不停地罵自己笨蛋,真的會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個笨蛋。
不過,華憐,這種感覺也不錯嘛。
『我也——不想要都光靠你來保護我呀!』
華憐擋在意念的麵前,張開雙手。
『我絕對不讓你們碰到晶!』
「華憐,你在——」
看到這個光景,娃娃打趣似地笑了。
「剛好有兩個,所以可以爆炸羅——!這次可不會炸偏羅!」
呈現我和夕顏外貌的意念飛撲過來——
「華憐,快閃開!」
『我不要!』
意念就快要碰到我們了。
「……真是的。」
有一個人影滑入了我們與意念之間。
「你就隻有堅強的意誌與那張不饒人的嘴值得別人誇獎呢。」
月詠抓任兩個意念的頭部,往左右丟去——隨後,意念爆炸了。光芒包圍了四周。
受到爆炸引發的強風——意念的餘波吹動,我當場一屁股跌向地麵。華憐仍然張開雙手,站在月詠的麵前。
「你……為什麽……」
太莫名其妙了。月詠隸屬於意念滅除機構,但他卻保護了我和華憐。
月詠臉上甚至沒有露出得意般的輕薄笑意。他隻是——無趣似地,真的覺得很無趣似地說道:
「你應該是來帶走她的吧。」
月詠對哈羅德說道。哈羅德緩緩地點了點頭。
「欸,月詠,你背叛——!哈羅德,倫家不喜歡月詠唷?所以——」
「我們差不多該走了。」
「為什麽(почему)!?」
「……再會,喧鬧的城鎮中的靜默少年。」
哈羅德背向我們,把手放在娃娃的後腦勺上,催促她開始踏步。他撿起方才丟在地上的傘,甩了兩次上麵的水滴,發出啪颯啪颯的聲音,接著再次把傘撐起。
娃娃的雙眼中燃燒著憎惡的熊熊烈火,看著我們,不久後迅速地轉過身子,小跑步追上哈羅德。
危險——危險的因子,逐漸遠離了。
『你……背叛了組織?』
聽到華憐的話語後,月詠眯起雙眼。
「夜木阪先生好像在那裏呢。月亮沒有露臉,我對意念的感覺就好遲鈍啊。」
「你背叛了他們?」
我重複了華憐的問句。接著月詠用微笑隱藏住感情。
「背叛?為什麽?我隻是讓哈羅德·加布理埃爾想起他本來的目的而已。這個城鎮、九條蘭都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你說什麽?」
「我的意思,就是我們對這麽微少的意念沒有興趣——哎呀,不小心說了些沒必要說的話呢。」
月詠動作誇張地按住嘴巴,然後他彎下身子,把雙唇靠向我的耳邊。
他的呢哺聲宛如對戀人的絮語—然而我卻覺得背脊一陣寒冷。
「下一次,說不定我們能夠在夜木阪康太朗先生的身旁見麵呢……請你到神發緣園都市一趟吧。那裏有你正在找的東西。」
他的話實在太突然了。
「你說什麽……?」
月詠所說的「神發綠園都市」雖然位於首都圈,不過從市中心搭車必須花費兩個小時以上才能抵達。我記得裏麵有許多企業的研究設施,現在還是一個持續在進行都市開發的市鎮。
他隻說了這些話,然後離開了我身邊。
「等……等一下!」
我轉過上半身,和華憐同時開口大叫道:
『等一下,你說我叔叔在那裏!?』
「夜木阪康太朗就在那裏嗎!」
月詠停下腳步,用側臉瞥向我們。
「除了這個意義以外,還有其他的解釋方法嗎?」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做出這種像是背叛所屬團體的……」
「雨野晶,你對自己現在的生活感到滿意嗎?」
這個回答顯然和我們的問題一點關係也沒有。
「喂——等一下,你等一下啊!」
然而月詠不再駐足——我原以為是如此。
但他卻又停下了腳步。
因為,眼前發生了我與華憐意想不到的狀況。恐怕月詠一樣沒有料想到這一幕吧。
「——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我的嘴裏隻說得出這句陳舊的台詞。
月詠的視線,落在一個女孩身上。
粉紅色的傘,蓬鬆綿軟、感覺很溫暖的上衣,完全展露出腿部曲線的膝上短裙,底下是一雙靴子。
這是我第三次看到她穿便服的樣子。
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堤學姊會在這裏?
學姊在月詠麵前停下腳步,臉上浮現出驚訝的神情。
快逃——在我還沒說出這句話之前,她凝視著月詠,說道:
「吉良學長……?」
就在我和娃娃、月詠對峙時——聽說夕顏已經在星棱神社蘇醒了。這是我後來聽夕顏告訴我的。
醒來的夕顏思考著自己為什麽會睡在那裏,然後終於想起了娃娃。夕顏整整睡了一天半的時間。
對於娃娃攻擊自己的事,夕顏一樣也感到非常憤怒,不過在處理這件事情之前,她必須先處理自己餓壞了的肚子。她從被褥中爬起來,離開房間時,發現到氣氛異常。
停車場停了好幾台沒看過的轎車。車牌上麵分別標記著仙台、青森、名古屋、高知……來自日本各地。
到底是誰來了——夕顏一邊走著,一邊思考這個問題。
然後,她在隔壁的平房主屋前停下了腳步。
她感覺到——拉門的另一惻傳來許許多多人的氣息。
「清玄,該怎麽辦?聽說壬戌那個莫名其妙的團體,現在也開始在到處尋找意念使用者了!」
夕顏聽到了裏麵的聲音。
「說來說去,反正那幫家夥就是政府的走狗!大家知道會被他們利用,所以我們的夥伴當中應該沒人出手幫助他們吧?」
「比起這個……」
「WCO的問題!」
「啊,沒錯。問題在於機構!」
「他們積極地四處破壞意念。不……清玄,如果你剛才所說的是事實,那他們很有可能在搜集意念!」
「我試著調查過『佛意會』、『十六神道講』以及真言宗的相關人士,發現四處都有人和機構起衝突。我們不能再放任他們那樣下去了。」
「沒錯!雖然我們過去長時間都隻在暗中觀察,不過那幫家夥也愈來愈沒用處了。」
「都是那個男人惹的禍。」
「沒錯。」
「都是因為夜木阪康太朗進入了WCO,一切才會開始走樣!」
聽到這個名字,夕顏的腦袋忽然一片空白。
意念滅除機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華憐的叔叔到底怎麽了?
「我們不能容忍機構:」
「不能放過他們!」
「讓他們看看我們的祖先們一路刻劃出來的曆史重量!」
「喂,清玄,這樣好嗎?」
「…………」
「不能放過他們!」
「不能饒恕!」
「不能容忍他們!」
夕顏的腿顫抖著。她覺得好像有一股山雨欲來的氣勢。要發生大事了。
鬥爭——這個詞匯閃過她的腦海,讓她頹然跪地。
「是誰!」
拉門被人打開,室內的光線照著夕顏。
並排而坐的人們的另一頭,有個男人如磐石般地坐著,緊閉著雙眼——夕顏的父親。
夕顏很清楚這種時候父親會采取什麽樣的態度。
如果他憤怒大吼,那表示還沒太大的問題。
如果他露出笑容,就表示他其實正在撒謊。
如果他半聲不吭,保持沉默——
「便代表最糟的事態。」
夕顏如此對我說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