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熱心君子王縣令的烏龍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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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家,祠堂
    烏木牌位上“雲廷之”三字被擦得鋥亮。
    雲天嬌、溫長空、溫長寧以及王宇四人虔誠地跪在蒲團上,他們的身影被斑駁的牆體映得忽明忽暗,透露出無盡的哀思與決絕。
    “父親,長寧已將所有事情告訴女兒了。”
    雲天嬌對著牌位深深三拜,聲音低顫:“您把一切都想到了,路都鋪好了,是我太笨,中了惡人的奸計。”
    溫長空立在一旁,長睫垂落時掩去眼底翻湧的怒火,抬眼時鳳目流轉,眼尾微微上挑,帶著幾分天然的嬌媚,聲音卻依舊平穩冷靜:
    “娘,我寫狀書。他們借著‘無後’的由頭強占外祖父家業,實在厚顏無恥!”
    溫長寧接過話茬,語氣堅定:“王縣令已經答應會幫我們。”
    然而,雲天嬌卻輕輕搖頭,聲音中帶著無盡的苦澀:“沒用的,這事已經過去十幾年,早已物是人非。”
    “如今的雲天府雲家,不過是旁支,真正吞並家產的是雲不維。他在京城做皇商,連官府都要忌憚三分。”
    溫鎮山喉結滾了滾,沒有說話。
    “我去上京告禦狀!”
    溫長空猛地抬頭,胸口微微起伏,那雙本就生得極美的鳳目此刻亮得驚人,眼底怒意與決心交織,更添了幾分驚心動魄的神采。
    “憑妹妹的證據,我就不信告不倒他們!”
    “傻兒子。”
    溫鎮山歎了口氣,手掌按在他肩上,“難的不是上京,是他們背後的勢力。能成皇商,根基不會淺。這案子容易告,卻容易不了了之,甚至可能惹禍上身。”
    “那就跳過背後的勢力。”
    溫長寧突然開口,眉眼一挑,眼底亮得像淬了光的劍鋒:“直接把證據遞到陛下跟前。”
    話音落時,腰杆挺得筆直,滿是不容置疑的自信。
    溫鎮山看著女兒眼裏的執拗,忽然笑了,笑聲裏帶著無奈。
    “吱呀”一聲。
    祠堂的木門被推開,打破了殿內的沉寂。
    二夏喘著氣闖進來,聲音裏帶著難掩的慌張:“老爺,小姐,王大人來了!”
    話音剛落,王宇已掀簾而入。
    他進門後目光先掃過供桌上的牌位,又落在那封攤開的信上,隨即徑直走到溫長寧身邊,開門見山:“長空賢弟,雲家這樁事,急不得,得從長計議。”
    他語氣沉緩,所言顧慮與方才雲天嬌的擔憂如出一轍。
    頓了頓,他往前半步,聲音壓得更穩:“想麵聖遞證據,眼下無非兩條路。”
    指尖在供桌沿輕輕點了點,“一是得四品以上官員推薦信,再通過武舉獲得殿試機會;二是咱們青溪做出實打實的功績,朝廷每年都會召見富饒鄉鎮進京麵聖。”
    溫鎮山眉頭猛地一皺,心裏頭翻江倒海:長空自小體弱,習文尚可,哪禁得住武舉的刀光劍影?
    要是繼續要長寧扮男裝參加武舉,萬一被人抓住把柄,便是欺君大罪。
    溫長寧站在原地,鳳目亮得驚人。
    王大人說的兩條路,她心裏早就盤算了好幾遍。
    武舉艱險,她能拚;
    青溪功績,她能做。
    兩條路一起走,總有一條能通到禦前。
    她抬眼看向王宇,眼底的光亮得很,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
    王宇原就覺得這位“長空賢弟”文韜武略無所不能,總可以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如今看著她眼底的倔強,忍不住笑道:“說起來,武舉這條路,對賢弟來說更簡單些。你身手不凡,又聰慧,沒準能給青溪贏個武狀元回來。”
    話音剛落,溫鎮山猛地抬眼,聲音沉得像壓了石頭:“不行!”
    他手掌在供桌沿重重一按,“武舉刀光劍影,太險,這事想都別想!”
    王宇愣了愣,望著溫鎮山緊繃的側臉,眉頭微蹙:
    鎮山兄盼“兒子”有出息盼了這麽多年。
    先前還常念叨若長空能走武舉路就好了,今日怎會反對得這般堅決?
    他盯著溫鎮山攥緊的拳頭,忽然想起方才說的“四品以上官員推薦信”,心裏慢慢有了數。
    怕是盼了多年武舉,卻始終拿不到那封關鍵的推薦信。
    盼著盼著,終究是磨沒了心氣。
    他歎了口氣,沒再堅持。
    把青溪鎮的地圖在旁側的木桌上鋪開,指尖順著圖上蜿蜒的河道劃了半圈,眉頭緊蹙:“長空賢弟,你瞧。”
    “青溪鎮連年遭匪患折騰,土地荒了大半。想讓朝廷看重,得先讓這土地喘過氣來才行。”
    他指尖在“荒蕪山地”的標記上重重按了按,語氣裏帶著幾分愁緒。
    站在他身後的溫長空輕輕抬眼,長睫如蝶翼般扇了扇,高領的衣襟遮住脖頸,隻露出一小片瑩白的下頜。
    他往前半步,站在王宇的身側,聲音柔得像浸了清泉:“王大人莫急,土地的性子,摸清了就能治。”
    說話時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帶著幾分嬌態,燭火落在他眼底,漾開細碎的光。
    他指尖輕點張村的位置:“像張村,石塊好找,用草木灰混黏土補渠壁,能省不少鐵器。”
    清潤的聲音在祠堂裏蕩開,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王宇被這聲音勾得轉過頭。
    目光剛落在溫長空臉上,心頭“咚”地跳了一下。
    眼前女子眉眼如畫,鼻梁線條比“長空賢弟”柔和許多,膚色白得像上好的玉,說話時唇角微揚,媚骨天成。
    明明和“長空賢弟”生得一模一樣,卻多了股讓人心頭發癢的嬌媚。
    他看得有些發愣,耳根悄悄爬上紅意。
    下意識往身旁的“長空賢弟”身邊靠了靠,肩膀幾乎蹭到溫長寧的胳膊,像是要找個熟人壯膽。
    溫長寧正盯著地圖上的山地標記出神,聞言頭也沒抬,聲音清脆:“這話在理。”
    她指尖在地圖上虛點,二十個村落的輪廓在腦海中清晰浮現,“莽村、李莊這些離青溪近的村子,舊渠還能用,先清淤修閘,讓水進田是第一步;”
    “上窯、下坪稍遠,得等前者有了模樣再動工;”
    “孟村、張村那些無土地優勢的偏遠地區,後期可以自產自銷。”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地圖上不同區域:“紅圈村先複耕,藍圈村學技術,黑圈村搞副業,莽村村得做那個樣板,讓大夥瞧見實在好處。”
    對麵的雲天嬌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親眼目睹王宇貼在女兒身旁,臉色“唰”地沉了三分。
    她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溫鎮山,眼底遞過去個“快管管”的眼色。
    溫鎮山清了清嗓子,粗糲的手掌在桌上按出輕響,刻意往王宇和溫長寧中間硬擠了擠,拱手道:“咳咳,王大人,卑職能湊近看看這地圖嗎?”
    他邊說邊往旁邊挪了半尺,本意是想把黏在一起的兩人隔開。
    沒成想王宇順著他的動作往另一側偏了偏,胳膊肘一抬,竟直直湊近了溫長空。
    王宇低頭時鼻尖差點蹭到溫長空的衣袖,垂眸就撞見那雙絕美的鳳目,長睫顫得像受驚的蝶。
    “呀!”
    王宇猛地回過神,心裏直跳:完了完了,撞到大美人了,太失禮了!
    臉“騰”得紅到耳根,忙不迭往後縮了縮,眼神都有些躲閃。
    手忙腳亂地繞開溫鎮山,幾步跨到溫長寧另一側,肩膀緊緊挨著她的胳膊才穩住神,嘴裏還含糊著:“長、長空賢弟,我剛說哪兒了......”
    他定了定神,手指敲著地圖歎道:“長空賢弟,這法子好是好,可修水渠、買種苗,哪樣不要銀子?”
    溫長寧抬眼,眼神坦蕩得很:“銀子我有。”
    她指尖在桌沿輕叩兩下,“先前劉美美劫得雲家金銀,我沒交出去,都留在溫家庫房了。”
    劉美美還在大牢裏,這事早晚藏不住,倒不如大大方方說出來。
    王宇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溫長寧的胳膊,語氣裏滿是佩服:“賢弟果然正直!那本就是你們雲家的銀子,用得理直氣壯!”
    他越說越興奮,身子又往前傾了傾,“先讓莽村出成效,再推及其他,紅圈村穩住了,藍圈、黑圈村才能跟著動,青溪的根基才算紮穩。”
    “時間不早了!”
    雲天嬌沒等他說完,“噌”地站起身,臉上的笑容僵得像畫上去的。
    “王大人奔波了一天,該回府休息了。青溪夜裏涼,當心受了風寒。”
    她朝溫鎮山使勁使眼色,那眼神明晃晃寫著“快把這黏人精趕走”。
    “王大人快回吧,有啥話明日再說!”
    溫鎮山立刻站起身。
    伸手就去拉王宇的胳膊,心裏無奈:這王大人啥都好,就是太黏長寧,真是令人頭疼。
    王宇被拉得踉蹌了兩步,還回頭喊:“長空賢弟,明日我再找你細聊!”
    心裏還在回味方才與溫長空的驚鴻一瞥:長得真好看,跟長空賢弟一樣俊,就是更嬌媚溫柔些。
    話音未落,就被溫鎮山“砰”的半推出門外。
    .....
    回到院子裏。
    溫長寧斜躺在榻上,手裏翻著本話本子,看得入神。
    秋秋坐在榻邊的矮凳上剝瓜子,胖乎乎的手指捏著瓜子殼用力一掰,自己先丟進嘴裏一個,吧唧兩下嘴。
    再挑個飽滿的遞到溫長寧嘴邊,嘴裏還念念有詞:“小姐你看這書生,明明喜歡人家姑娘,偏要裝清高,急死個人!”
    二夏在旁蹲著,眼睛卻直勾勾盯著話本子,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偶爾睫毛顫一下,才看得出他也跟著入了戲。
    秋秋卻完全不同,看至動情處,一會兒“咯咯”笑出聲,拍著大腿說“這公子真傻”;
    一會兒又癟著嘴抹眼淚,抽噎著“這姑娘好可憐”,眼淚珠子啪嗒啪嗒掉在瓜子殼上。
    待到看到緊要關頭,她猛地直起身,手裏的瓜子“嘩啦”撒了一地。
    急的圍著床榻轉圈:“哎呀!怎麽關鍵時候還得收拾這瓜子?下一頁寫啥了?小姐你快念給我聽!”
    剛抬步就被自己撒的瓜子殼絆倒,踉蹌著扶住榻沿才站穩。
    溫長寧剛要笑,院門口已傳來輕緩的腳步聲。
    溫長空掀簾而入,長睫輕顫,眉眼如畫,手裏捧著個沉甸甸的木箱子,陽光落在他瑩白的臉頰上,連衣袂飄動都帶著幾分柔和的美。
    他看到溫長寧時,眼底漾著溫潤的笑意,腳步也不自覺放輕了些。
    秋秋見狀,忙手忙腳地扒拉地上的瓜子殼,嘴裏嘟囔:“公子來了!我這就收拾!”
    結果越扒拉撒得越遠,最後索性拍了拍手,對著溫長空福了福身:“公子,小姐慢聊,我去廚房看看糖水,順便......順便找個掃帚來!”
    說著,帶著二夏一溜煙跑了,跑出門時還差點撞上門框,嚇得她吐了吐舌頭,頭也不回地沒了影。
    “這箱子裏全是我珍藏的話本子。”
    溫長空將箱子放在榻邊,笑著看向溫長寧,眼底的暖意濃得化不開:“妹妹,溫家有你真好,隻有你才能守護溫家,為家裏爭光。”
    他頓了頓,語氣裏添了絲自嘲,指尖輕輕摩挲著箱蓋,“要是我上山剿匪,肯定早就死了。”
    說這話時,他垂眸看著箱子,長睫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藏著幾分對自身的無奈。
    溫長寧合上本子,挑眉看他,眉眼彎了彎,語氣裏帶著幾分爽朗,卻又透著不容置疑的認真:“我本來就挺好,但哥哥更好。”
    溫長空無奈地搖搖頭,指尖輕點她的額頭,動作帶著寵溺:“又打趣我。”
    他隻當妹妹是隨口哄他,眼底的笑意卻更深了些。
    溫長寧微微縮了縮脖子,卻沒躲開,坐直身子時,眼神愈發誠懇,語氣也沉了幾分:“我認真的。”
    她望著溫長空,目光清澈又堅定,“哥哥聰慧,博覽群書。就說咱們規劃的農田,種什麽、怎麽賣能賺更多,你心裏門兒清;”
    “要是辦個女學,教姑娘們琴棋書畫,憑你的本事,保管能讓更多女子受益匪淺。這些都是我比不上的。”
    溫長空聞言,眼底猛地亮了亮,像是被點燃的星火,那抹光亮裏藏著被認可的欣喜,還有一絲壓抑許久的期待。
    原來妹妹竟真的看得到他這些“無用”的想法。
    可轉瞬,那光亮又暗了下去,他想起世俗對男子的束縛,想起“男子當建功立業”的規訓,那些念頭又像被潑了冷水,迅速黯淡下去。
    他低頭看著木箱,聲音輕得像歎息,帶著難以言說的無奈:“可我是男子。”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箱沿,目光飄向窗外,帶著幾分茫然。
    “男子又如何?”
    溫長寧眉峰微挑,語氣坦然又帶著幾分銳氣,眼神清亮得像淬了光,“我不還是女子?不照樣得扮成男子去剿匪、去籌謀?”
    溫長空猛地一愣,像是被這句話敲醒了,怔怔地看著她,眼底滿是驚訝。
    溫長寧看著他,語氣陡然沉重了幾分:“哥哥,你知道我為何這般拚命嗎?”
    “不光是為了青溪鎮的百姓,更是為了娘。雲不維那老賊,當年吞了外祖父的家產還不夠,竟還勾結山匪追殺娘,若非娘命大死裏逃生,咱們兄妹倆哪還有今日?”
    溫長空的指尖猛地收緊,指甲掐進箱蓋的木紋裏,眼底湧上濃烈的恨意,聲音帶著顫抖:“我知道......我都知道......每次看到娘偷偷抹淚,我都恨自己沒用......”
    “可我......我除了讀些書,什麽都做不了,連拿刀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替娘報仇,替外祖父奪回產業了......”
    “誰說你沒用?”
    溫長寧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哥哥,你的聰慧,你的學識,是我遠遠不及的。要揭露雲不維的罪行,要拿回屬於娘的一切,光靠武力遠遠不夠。”
    “那些賬目、文書、宗族關係,都需要哥哥這樣心思縝密的人去梳理。”
    “等我們把青溪鎮治好,有了功績;或是我有了功名,隻要有了麵聖的機會,到那時,哥哥筆下的狀書,才是最有力的武器。”
    她望著溫長空,目光灼灼:“娘這些年躲躲藏藏,受盡委屈,我們做兒女的,豈能讓她一輩子活在陰影裏?”
    “總有一天,我們要讓雲不維付出代價,要讓娘堂堂正正地回雲天府,拿回屬於她的一切。”
    “到那時,哥哥你主持家事,打理產業,我來護著你們,誰也再敢欺負咱們溫家!”
    月光透過窗欞落在兩人身上,他忽然恍惚:不知不覺間,他們竟真的互換了人生。
    妹妹的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一直回避的現實。
    原來性別從不是枷鎖,是他自己先困住了自己。
    若真如妹妹所說,他能把那些才學施展出來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帶著抑製不住的雀躍。
    他望著溫長寧坦蕩的眼神,心頭湧上一陣被理解的暖意。
    唇角悄悄彎了彎,那抹笑意裏終於少了些悵然,多了絲若有似無的期許:“但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