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海邊漫步

字數:5233   加入書籤

A+A-


    手機屏幕最後那條來自葉水洪的短信,像一枚冰冷的針,刺入武修文緊繃的神經末梢。
    “武老師,明早九點,教育局見。——葉水洪”
    沒有質問,沒有咆哮,隻有一句平靜的、仿佛早已勝券在握的宣告。這比任何激烈的言辭都更讓人心悸。風暴不再隻是預警,它已經卷著黑色的渦流,撲到了臉上。
    他猛地從宿舍椅子上站起來,動作大得帶倒了桌上的筆筒。幾支筆滾落在地,發出清脆又淩亂的聲響。這狹小的空間突然變得令人窒息,空氣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緊緊裹住他的口鼻。
    他必須出去。立刻,馬上。
    夜色已深,海風帶著鹹腥的涼意穿透薄薄的襯衫,武修文卻覺得胸膛裏有一團火在燒。他幾乎是跑著穿過寂靜的校園,衝出校門,直奔那片在黑夜中咆哮的大海。
    腳下的沙灘從堅硬到鬆軟,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陷在命運的泥沼裏。直到冰涼的海水沒過他的腳踝,那股刺骨的寒意才讓他狂奔的衝動稍稍平息。
    他停下腳步,大口喘著氣,胸腔劇烈起伏。眼前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墨黑,隻有遠處燈塔的光柱規律地掃過,短暫地照亮翻滾的白色浪花,隨即又被黑暗吞噬。
    “教學創新……”他對著黑暗,喃喃自語,聲音很快被海浪聲拍碎。
    那些他引以為豪的、試圖點燃孩子們思維火花的課堂設計,此刻在腦海裏一一閃現,卻都蒙上了一層灰敗的色彩。技術問題頻出,孩子們從最初的新奇到後來的茫然,還有林方瓊等資深教師偶爾投來的、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看吧,果然不行”的目光……
    他以為找到了平衡點,在堅持理念和適應現實之間走出了一條窄路。可現在,來自過去的一記陰冷悶棍,將他所有的努力都打上了問號。一個自身難保、深陷“作風問題”醜聞的老師,還有什麽資格和底氣去談教學創新?誰會信?誰會在乎?
    現實的問題,比海浪更凶猛地拍打過來。
    非編製的身份。這是他心底最深的刺。轉正考試在即,可若背上處分,甚至隻是被長時間調查,一切都會成為泡影。他武修文,可能永遠隻能是海田小學的一個“代課老師”。
    那詩嫻呢?
    想到這個名字,心髒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酸澀與溫暖交織著湧上喉頭。她那麽好,像海麵上最皎潔的月光,純淨,明亮,帶著海風般的灑脫與堅定。她的家庭,是這片海域紮根深厚的漁民世家,溫暖而富足。而他呢?一個來自貧瘠山區,連工作都朝不保夕的窮小子。
    “我怕弄髒你。”白天他對她說的那句話,此刻在耳邊異常清晰。那不是推拒,是他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恐懼。他拿什麽去匹配那樣一份赤誠的愛?憑什麽讓她和家人,因為他而卷入是非,承受旁人異樣的眼光?
    海風更大了,吹得他幾乎站立不穩。涼意穿透皮膚,鑽進骨頭縫裏。未來像眼前這片黑暗的大海,看不到航向,隻有未知的驚濤駭浪。
    他蹲下身,任由海水浸濕褲管,手指無意識地插進濕潤的沙子裏。冰涼的觸感讓他混亂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
    難道就這樣認輸?讓葉水洪、羅天冷的算計得逞?讓李盛新校長的信任付諸東流?讓梁主任白跑一趟?讓李浩冒著風險弄來的證據失去意義?還有……讓那個說著“一起挺”、把溫熱的薑茶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教師法》掛在他門上的女孩,失望地看著他倒下?
    不。
    絕對不行。
    他猛地抬起頭,望向黑暗的深處。燈塔的光柱又一次掃過,這一次,他看清了海浪拍擊礁石的姿態,那麽決絕,那麽義無反顧,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發出自己的怒吼。
    他武修文,可以輸,但不能不戰而敗。可以倒,但必須倒在衝鋒的路上。
    教學能力是他的根,對學生負責是他的本,守護與黃詩嫻的這份感情,是他從未奢望過、卻意外獲得的無價珍寶。這些,是他武修文存在的核心,誰也不能奪走,什麽風雨也不能摧毀!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鹹腥味的空氣灌入肺腑,奇異地帶來一股力量。他在沙子裏摸索著,指尖觸到一個堅硬光滑的物體。他把它挖了出來,是一枚被海浪衝刷得潔白無瑕的貝殼,在微弱的星月之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他緊緊握住這枚貝殼,棱角硌著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這痛感讓他無比清醒。
    他撿起的,不是一枚貝殼,而是他險些被擊碎的決心。
    掌心的貝殼帶著海水的涼意和沙礫的粗糙,卻奇異地熨帖了他焦灼翻騰的內心。就在他準備轉身,回去麵對那場注定艱難的戰役時,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海浪聲覆蓋的腳步聲,從他身後的沙地上傳來。
    他警覺地回頭。
    月光下,黃詩嫻就站在不遠的地方,穿著一件單薄的淺色外套,海風調皮地掀起她的發梢和衣角。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神清澈而堅定,像夜空中最亮的那兩顆星。
    “詩嫻?”武修文愣住了,喉嚨有些發緊,“你怎麽……”
    “我去了你宿舍,沒看到人。門把上的袋子不見了,我就猜你在這裏。”她的聲音平靜,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看你剛才蹲在那裏,像個跟大海賭氣的小男孩,就沒打擾你。”
    武修文一時語塞。他所有刻意維持的冷靜和堅強,在這個女孩麵前,總是輕易地土崩瓦解。
    黃詩嫻慢慢走過來,學著他的樣子,脫掉涼鞋,赤腳踩進微涼的海水裏。她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而立,共同望向那片深邃的、正在緩緩退潮的大海。
    “小時候,我爸爸跟我說,”她忽然開口,聲音柔柔地融在風裏,“遇到大風大浪,有經驗的漁民不會掉頭就跑,那樣很容易被浪打翻。他們會看準浪的節奏,調整船頭,順著它的力氣穿過去。再大的浪,總有力氣用盡的時候。”
    武修文沉默地聽著,握緊了手中的貝殼。
    “修文,”她側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在想編製,想我的家庭,想那些你可能覺得會拖累我的東西。”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倔強,“可我黃詩嫻選中的男人,什麽時候需要靠那些外在的東西來證明價值了?”
    “我不是……”他想辯解,卻發現語言如此蒼白。
    “你就是!”黃詩嫻打斷他,語氣卻軟了下來,帶著一點點委屈,“你總想一個人扛著所有事。武修文,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已經是你的‘共犯’了?”
    怎麽會不記得。那張便利貼上的字跡,此刻還滾燙地烙在他的心上。
    “共犯的意思,就是有福同享,有難……”他艱難地接話。
    “有難同當!”她斬釘截鐵地接過,眼睛在夜色裏亮得驚人,“你以為我黃詩嫻是那種隻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的人嗎?武修文,你太小看我了!也太小看你自己了!”
    她的聲音不高,卻像一聲驚雷,劈開了他心中最後那點自我封閉的壁壘。
    是啊,他在畏縮什麽?在懷疑什麽?這個女孩,從最初看到他隻吃白粥時的默默關懷,到組織“國際廚房”的巧妙體貼,再到發現他“吃剩飯”秘密後心疼又惱怒地增加食材補貼……她的每一步靠近,都帶著海的磅礴與溫柔,不由分說地侵入他貧瘠荒蕪的世界。她早已用行動表明了她的選擇。
    而他,卻還在用世俗的尺子,一遍遍丈量他們之間的距離,簡直是……蠢透了!
    一股熱流猛地衝上眼眶,他慌忙別開臉。
    黃詩嫻卻伸出手,輕輕掰過他的臉,她的指尖微涼,帶著海風的濕潤。她看到了他泛紅的眼圈,沒有嘲笑,沒有驚訝,隻是用一種無比珍重的語氣,輕輕地說:“武修文,看著我。”
    他依言看向她。
    “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教育局。”
    “不行!”武修文立刻反對,“那裏……”
    “那裏是戰場,我知道。”黃詩嫻笑了,那笑容在朦朧的月色下,美得驚心動魄,“所以我才更要去。我要讓他們所有人都看看,你武修文,不是一個人在戰鬥。海田小學的黃詩嫻,站在你這邊!”
    她頓了頓,聲音更輕,卻更重地砸在他的心尖上:“我要讓那些想往你身上潑髒水的人知道,你的清白,有人在乎!非常非常在乎!”
    武修文再也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他看著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生長在海邊的女孩。她不是需要他保護的瓷娃娃,她是能與他並肩對抗風浪的戰友,是他武修文貧瘠生命裏,最耀眼、最溫暖的那束光。
    他將手中那枚溫潤的貝殼,鄭重地放進她的掌心。
    “好。”他隻說了一個字。
    所有的猶豫、恐懼和不確定,都在這個字裏煙消雲散。所有的決心、勇氣和愛意,也都在這個動作裏,交付彼此。
    黃詩嫻低頭看著掌心那枚小小的貝殼,嘴角彎起一個甜蜜的弧度,緊緊握住了它,也握住了他所有的信任。
    兩人並肩,沿著退潮後格外濕滑的海岸線慢慢往回走。誰也沒有再說話,隻有海浪輕柔的嘩嘩聲,像一首永恒的伴奏曲。
    走到校門口時,天邊已經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的亮光。新的一天,終究是無法阻擋地來了。
    武修文的手機,就在這一刻,不合時宜地再次振動起來。
    不是短信,是一通來電。屏幕上跳躍的名字,讓他和黃詩嫻的腳步同時頓住:林方瓊。
    在這個清晨六點不到的時刻,她為什麽會打電話來?
    武修文與黃詩嫻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他心中剛剛平複的浪潮,再次被這個意外的來電攪動起來,隨後按下了接聽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