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文武火,故人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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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私窯”二字,像兩根燒紅的鐵針,狠狠紮進了錢四的獨眼裏。
    他那張因為失血而慘白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被剝光了所有秘密,連靈魂都被看穿的極致羞恥。
    “你……”他指著莊若薇,手指抖得不成樣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瘸腿李和老張都呆住了。
    尤其是老張,他跟了錢四這麽多年,隻知道他脾氣古怪,手段狠辣,卻從不知道,在這廢棄澡堂的底下,還藏著這樣驚天的秘密。
    “你怎麽知道的?”瘸腿李壓低了聲音問,這個問題,也是錢四和老張想問的。
    莊若薇的目光,從未離開過錢四那張扭曲的臉。
    “沒有那座窯,你怎麽試你的泥?”
    “沒有千百次的燒製,你怎麽知道你從我爺爺那裏偷來的半部《活器譜》,從根上就是錯的?”
    她的聲音不重,卻字字誅心。
    “你仿得出它的形,卻永遠燒不出它的魂。因為你的火,是死的。你的心,也是死的。”
    “你——!”
    錢四一口氣沒上來,,整個人徹底癱軟下去,那隻獨眼裏,最後一點掙紮的光,也熄滅了。
    他敗了。
    敗得一敗塗地,體無完膚。
    老張見狀,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撲過去:“四爺!四爺您怎麽了!”
    錢四卻像沒聽見,隻是死死地盯著莊若薇,半晌,他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跟我來。”
    澡堂的鍋爐底下,藏著一個不起眼的鐵環。
    錢四示意老張拉開。
    鐵環之下,是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通往地下的陰暗階梯。
    一股幹燥而熾熱的土腥氣,撲麵而來。
    瘸腿李護著莊若薇,走在前麵。錢四在老張的攙扶下,跟在最後。
    階梯不長,盡頭豁然開朗。
    這裏沒有鍋爐房的潮濕與陰冷,隻有一個半人高的、用特殊土磚砌成的圓形土窯。
    窯身不大,卻極為精致,窯壁上布滿了反複煆燒後留下的、如同龜甲般的細密裂紋。
    這,就是錢四耗費了半生心血的私窯。
    “點火。”錢四的聲音,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陰狠,隻剩下一種死灰般的平靜。
    老張手忙腳亂地從一旁抱來幾捆曬得幹透的木材,不是尋常的柴火,而是質地堅硬的荔枝木。
    瘸腿李的眼神一凝。
    荔枝木,火硬而耐燒,火勢溫而不烈,是燒製瓷器時才用的上等燃料。
    他看了一眼莊若薇,這個女人的判斷,竟然分毫不差。
    莊若薇沒有看任何人,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尊馬槽爐,將它穩穩地安放在了窯的中央。
    “火,要文武火。”她對還在發愣的老張說,“先用文火溫養,再用武火燒透,最後再轉文火收功。”
    錢四閉上了眼,像是默認了。
    瘸腿李卻主動走了過去,從老張手裏奪過火折子和風箱。
    “我來。”
    他雖然是金工巨匠,但百工相通,對火候的把握,他比老張強了百倍。
    火,點燃了。
    橘紅色的火苗,在窯底舔舐著荔枝木,發出劈啪的輕響。
    瘸腿李拉動風箱,時而輕緩,時而急促,窯內的溫度,開始以一種極其平穩的曲線,緩緩攀升。
    整個窯洞裏,隻有風箱的呼嘯和木柴的燃燒聲。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莊若薇始終站在窯口,一動不動,她的眼睛,透過小小的觀察口,死死盯著窯內的那尊爐子。
    爐身在高溫下,漸漸透出一種溫潤的暗紅色,像一塊浸透了晚霞的暖玉。那道用火齊泥和莊若薇的血補上的裂痕,已經完全看不見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不知過了多久,莊若薇的瞳孔猛地一縮。
    “收火!”
    瘸腿李立刻停止拉動風箱,用鐵鉗封住了進風口。
    窯內的火焰,瞬間矮了下去,隻剩下暗紅的炭火,散發著餘溫。
    “封窯,等它自己冷卻。”莊若薇的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這一等,就是數個鍾頭。
    直到窯身的溫度,已經能用手觸摸。
    瘸腿李上前,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窯門。
    一股熱浪湧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窯洞的中央。
    那尊馬槽爐,靜靜地立在那裏。
    它身上的破損、凹陷、裂紋,全都消失了。通體呈現出一種深沉厚重、寶光內斂的紫銅色。
    仿佛它不是剛剛經曆了一場烈火的煆燒,而是從三百年的時光長河裏,剛剛被打撈出來。
    瘸腿李走上前,伸出手,卻又停在了半空,不敢去觸碰。
    他轉頭看向莊若薇。
    莊若薇走過去,伸出她那根沒有受傷的手指,在爐身上,輕輕一彈。
    “鐺——”
    一聲清越的鳴響,在死寂的窯洞裏回蕩開來。
    那聲音,清亮,悠遠,帶著一種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金石之韻。
    它不是被敲擊發出的死音。
    那是這尊爐子,沉寂了百年之後,再次開口說話。
    它,活了。
    瘸腿李的身體,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眼中滿是狂熱和敬畏。
    老張張大了嘴,已經完全傻了。
    錢四那隻獨眼,死死地盯著那尊爐子,渾濁的眼淚,不受控製地順著他幹枯的臉頰,流淌下來。
    他輸了一輩子,爭了一輩子,到頭來,卻是在別人的手上,親眼見證了自己一生的夢想,化為現實。
    莊若薇收回手,平靜地看著錢四。
    “《活器譜》的真諦,不在於‘奪’,而在於‘養’。”
    “你,永遠也不會懂。”
    說完,她轉過身,對瘸腿李說:“我們走。”
    瘸腿李一愣:“這爐子……”
    “留給他吧”莊若薇沒有回頭,“希望他能真的明白並釋懷”
    她帶著瘸腿李,頭也不回地走上了階梯,離開了這間耗盡了錢四一生心血的地下窯洞。
    隻留下老張,和那個抱著一尊失而複得的“魂”,失聲痛哭的獨臂老人。
    走出廢棄澡堂,外麵的天,已經蒙蒙亮了。
    清晨的冷風一吹,莊若薇才感覺到一陣後怕的虛脫。
    她和瘸腿李沉默地走著,誰也沒有說話。
    昨夜的一切,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你真的……就把爐子留給他了?”瘸腿李終於還是沒忍住。
    那可是一尊真正的、還陽歸位的宣德爐,價值連城!
    “拿著它,我們走不出這個廢品站。”莊若薇的回答很現實。
    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而且,那是本就是他拿來試我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了。”
    瘸腿李腳步一頓,震驚地看著她。
    莊若薇沒有解釋,隻是加快了腳步。
    他們必須在所有人發現之前,回到各自的宿舍,當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
    隻是,當莊若薇的手,觸碰到自己宿舍門把手的那一刻,她心裏卻升起一個讓她遍體生寒的念頭。
    錢四,就真的這麽算了?
    這尊還陽的馬槽爐,到底是他們的護身符,還是另一道……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