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此物認血

字數:6172   加入書籤

A+A-


    莊若薇的目光掃過這片死地。
    一個個隆起的小土包,早已被野草吞沒,分不清彼此。
    她停步,回頭。
    瘸腿李的臉在月光下白得像紙。
    他抬起手,那隻滿是油汙的手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
    他指向不遠處一片明顯凹陷下去的窪地。
    那裏的草長得格外稀疏,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
    “就……就是那兒。”
    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幹得要裂開。
    “六年前,半夜,幾輛大卡車。”
    “直接倒下去,坑都是現挖的。”
    “倒完,連夜就埋了。”
    他猛地別過頭,不敢再看。
    仿佛多看一眼,就會有東西從那片黑土裏爬出來,死死抓住他的腳踝。
    莊若薇沒出聲,徑直走了過去。
    她從板車上拿起一把工兵鏟。
    沒有任何停頓,一鏟子就紮進了那片黑色的土地。
    “噗。”
    泥土被翻開的聲音,在死寂裏清晰得嚇人。
    瘸腿李一個激靈,也抓起另一把鏟子,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他挖得又快又狠,動作裏透著一股不管不顧的瘋勁。
    像要把積壓了六年的恐懼,全都發泄在這片該死的土地上。
    泥土之下,是更黏膩的黑暗。
    那股腐爛的腥氣,隨著泥土的翻動,變得濃鬱刺鼻。
    一鏟。
    又一鏟。
    泥裏開始出現別的東西。
    碎裂的磚頭。
    纏成一團的鐵絲。
    燒得焦黑的木塊。
    瘸腿李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呼吸粗重如牛。
    突然,“哢”的一聲。
    他手裏的鏟尖像是碰到了什麽脆硬的東西。
    他動作一僵,借著月光,伸手扒開腳下的泥。
    一截白森森的東西,露了出來。
    人的腿骨。
    “嗬……”
    一聲壓抑的幹嘔從瘸腿李喉嚨裏擠出來,他猛地向後一踉蹌,一屁股坐在地上。
    莊若薇的動作卻沒有停。
    她甚至沒朝那截骨頭看上一眼。
    她扔掉工兵鏟。
    跪了下來。
    她把雙手,直接探進了那混雜著泥土、垃圾和屍骨的深坑裏。
    冰冷、滑膩、潮濕的觸感,從每一寸皮膚傳來。
    她閉上了眼睛。
    瘸腿李坐在地上,驚恐地看著這一幕。
    這個女人,徹底瘋了。
    她竟然用手,在那堆埋著屍體和詛咒的垃圾裏翻找。
    莊若薇的十指,像最精密的探針,在泥土裏一寸寸地移動。
    她的大腦在自動過濾。
    過濾掉泥土的顆粒。
    過濾掉石塊的粗糙。
    過濾掉骨殖那令人心悸的滑膩。
    她的嗅覺被放大到極致。
    泥土的腥。
    腐朽的臭。
    還有那些被碾成粉末的普通窯具,在潮濕中散發出的陶土氣。
    都不是。
    她在尋找一種味道。
    一種被瑪瑙礦石高溫熔煉後,混入釉料中,獨有的,帶著一絲極淡的、金屬般的甜香。
    爺爺教的。
    刻在骨子裏的秘訣。
    時間在流逝。
    瘸腿李癱坐在那,看著莊若薇像一尊沒有感情的石像,跪在墳坑裏,用雙手篩選著死亡的塵埃。
    就在他的神經快要被這詭異的寂靜壓垮時——
    莊若薇的動作,停了。
    她的指尖,捏住了一塊隻有指甲蓋大小的,極其細碎的顆粒。
    不是土,也不是石頭。
    那是一種介於玉石和玻璃之間的質感,表麵帶著極其細微、不規則的開裂。
    她將那顆小小的顆粒湊到鼻尖,輕輕一嗅。
    就是這個味道!
    瑪瑙入釉!
    她沒有停,繼續用手在那片區域裏摸索。
    很快,指尖觸到了一片更軟、更細膩的東西。
    不是顆粒。
    是一捧已經和泥土混在一起的……粉末。
    她撚起一點,放在指尖,借著月光仔細分辨。
    那不是普通的黃土或黑土。
    那是一種帶著微妙灰調的顏色。
    香灰色。
    燒製汝窯器時,那種獨一無二的胎土。
    找到了!
    偽造“華”字殘片,最核心,也是最不可能找到的兩樣東西,全都在這裏!
    就在這一瞬間。
    “嘶!”
    一陣尖銳的刺痛,從她食指指尖傳來。
    她猛地縮回手。
    一滴鮮紅的血珠,從指尖的傷口處沁了出來。
    在慘白的月光下,刺眼得像一顆紅痣。
    她低頭看去。
    剛才觸碰的地方,一截斷裂的肋骨,像一把磨利的匕首,斜斜地戳在泥土裏。
    血珠越聚越大,終於滾落。
    “啪嗒。”
    一聲輕響。
    那滴血,正好滴在了那捧香灰色的胎土上,迅速滲了進去。
    黑色的土,紅色的血。
    這副畫麵,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紮進了瘸腿李的眼睛裏。
    他渾身猛地一震,瞳孔劇烈地收縮成一個點。
    一個被他用六年恐懼死死埋在記憶最深處的畫麵,被這滴血,給硬生生刨了出來!
    他想起來了。
    六年前。
    那個老師傅,在被“十翼”的人帶走之前,也是這樣。
    他的手心,也破了一道口子,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然後,他抬起頭,用一種近乎詛咒的聲音,對著那群戴著麵具的惡魔,說了一句話。
    莊若薇正要處理傷口,卻察覺到瘸腿李的目光。
    那眼神裏,是驚恐,是駭然,還有一絲……無法理解的狂熱。
    “你想起什麽了?”
    莊若薇的聲音,打破了這片死寂。
    瘸腿李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他抬起手,指著莊若薇還在滲血的手指,又指了指那片被血浸染的泥土。
    “血……”
    他的喉嚨裏,擠出一個沙啞的字。
    “六年前,那個老師傅……他走之前,也流血了。”
    莊若薇的心,猛地一沉。
    “他說了一句話。”
    瘸腿李的聲音變得很低,很飄,仿佛不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而是從六年前那個陰冷的夜晚,直接傳了過來。
    他模仿著記憶中那個老人平靜到可怕的語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帶著血擠出來的。
    “此物……”
    他頓住了,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在積蓄所有的力氣。
    “……認血。”
    “你們,用不了。”
    夜風灌進喉嚨,帶著墳地的腥氣。
    瘸腿李的聲音,像是從另一個世界飄來的鬼話,每一個字都帶著冰冷的死意。
    像一把生鏽的鑰匙,捅進莊若薇的大腦,擰開了一把她從未察覺到的鎖。
    爺爺的筆記裏,那些關於“活器”的記載,那些看似玄之又玄的篇章,瞬間在腦海裏翻滾。
    萬物有靈,血脈為契。
    原來不是傳說。
    “他‘消失’後,‘十翼’的人清理了現場,但我偷偷藏了一樣東西……一樣,本不該出現在那的東西。”
    瘸腿李的聲音裏,那股被壓了六年的恐懼,正被一種病態的亢奮所取代。
    他不再看那片被血浸染的泥土,而是死死盯著莊若薇,仿佛在看一個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救星。
    莊若薇沒有追問,隻是用布條簡單包紮了滲血的食指。
    她的動作冷靜依舊,但心髒卻在胸腔裏沉重地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