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9章 謝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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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帥帳內一片死寂,隻有燈花偶爾爆開的輕微聲響。
    夜梟低著頭,連呼吸都放輕了。
    他最清楚這封信裏寫了什麽。
    鎮北王親赴首輔府邸,名為“揚名”,實為構陷。
    兩位權傾朝野的大人物,像商量一樁生意般,談論著如何將一場輝煌的大勝,變成他家公子投機取巧的汙點。
    這是來自父親的背刺,陰狠,且致命。
    他不敢抬頭看林程延的表情,生怕看到哪怕一絲的憤怒、失望或者痛苦。
    然而,他等了很久,隻等到一聲輕笑。
    那笑聲很低,很冷……
    “嗬。”
    林程延將那張絲絹湊到燈火上,看著它迅速卷曲、變黑,最終化為一縷飛灰。
    “果然如此。”
    他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
    沒有憤怒,沒有不甘。
    因為,他從未有過任何期待。
    從他記事起,那個所謂的父親,眼中就隻有那個病弱的“嫡子”林程乾,自己所有努力,所有拚殺,都不過是為那位真世子鋪路的墊腳石。
    以前,他尚存一絲幻想,以為隻要自己戰功足夠耀眼,就能換來父親的一絲認可。
    現在他徹底明白了。
    在林在虎眼中,他不是兒子,隻是一件趁手的工具。當這件工具表現得太過鋒利,甚至有了威脅到主人的可能時,唯一的下場,就是被親手折斷。
    也好。
    這樣,他就可以再無顧忌。
    林程延走到案前,鋪開一張新的竹簡,提起筆,墨汁在硯台裏暈開一團濃重的黑。
    “父親想讓我在朝堂上‘揚名’,那我便如他所願。”
    他下筆極快,字跡卻如刀刻般剛勁有力。
    他沒有寫任何辯解或委屈,通篇都是冰冷而精確的數據。
    “磁吸式陷阱戰術詳考”。
    他給自己的戰術起了個名字。
    從地形勘探,到土方工程量,再到陷阱布局的幾何角度,以及如何利用人性的怯懦和蠻族的傲慢,一步步引誘敵人踏入死亡區域。
    每一個細節,都寫得清清楚楚。
    然後,是那份輝煌的戰利品清單,和那份刺眼的傷亡對比。
    這是一份足以載入兵部史冊的完美戰報,任何一個懂兵的人,都能看出其中蘊含的可怕價值。
    寫完這份奏報,他沒有停筆,而是另取了一張素箋,換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字體。
    “謝相親啟……”
    他寫的,是另一封信。
    這封信裏,他不再是那個殺伐果斷的少將軍,而是一個滿懷赤誠卻報國無門的後輩。
    信中,他先是請教了幾個關於北涼防務的艱深問題,展現自己的軍事才能,接著話鋒一轉,“無意”間提到了自己的困境。
    “……鎮北王或以為此戰僥幸,恐學生因此滋生驕氣,欲加以敲打,此乃舐犢之情,學生不敢怨。然北涼防務,國之大事,若此法確為有效,僅因父子之嫌隙而廢棄,恐非社稷之福。學生人微言輕,懇請太傅以國事為重,為學生主持公道。”
    字字泣血,句句為國。
    直接將自己放在了為國為民的道德高地上。
    他將兩份文書分別裝入不同的信筒,用火漆封好。
    “來人。”
    “屬下在。”
    “這份,”林程延將那份詳盡的奏報遞過去,“依舊走老路子,送進宮裏。但不要直接給陛下,想辦法,讓它先經過內閣。”
    他要讓謝文懿第一個看到這份奏報。
    他倒要看看,當這位首輔大人,麵對著一份足以改變北涼戰局的詳細戰術報告時,會如何選擇。
    是繼續幫林在虎打壓他這個“逆子”,還是……為一個更有價值的未來投資?
    信息差,就是他最大的武器。
    他父親和謝文懿以為他遠在邊疆,對京城的一切一無所知,任人拿捏。
    他們錯了。
    接著,林程延拿起另一個藏青色的信筒,這個信筒上沒有任何標記。
    “這個,你親自去一趟南山別院。”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
    “繞開所有驛站,走水路。記住,除了秦淵本人,誰也不能經手。”
    夜梟心中劇震。
    秦淵,如今的上將軍!
    “公子放心,屬下萬死不辭!”夜梟將兩個信筒貼身藏好,鄭重行禮,再次融入黑暗。
    帥帳內,又隻剩下林程延一人。
    他走到帳門口,重新望向外麵狂歡的營地。
    震天的歡呼聲再次傳來。
    父親,你想看的“揚名”,孩兒這就給你。
    隻是不知道,這名聲,你接不接得住。
    京城的天,先被鎮北王府的八百裏加急染上了一層喜慶的緋紅。
    “北涼大捷!”
    尖細的嗓音劃破金鑾殿的莊嚴肅穆,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文武百官神情各異,鎮北王林在虎一係的武將們個個麵露紅光,與有榮焉。
    奏報由兵部尚書親自誦讀,聲音洪亮,充滿了驕傲。
    奏報中,林在虎濃墨重彩地描繪了嫡子林程乾如何身先士卒,如何英勇無畏,如何以雷霆之勢擊潰蠻族主力。
    每一個字,都在為林程乾的履曆鍍金。
    話鋒一轉奏報提到了林程延。
    “……庶子程延,年輕氣盛,不聽將令,貪功冒進,率孤軍深入,致使大軍側翼暴露,險些釀成大禍。幸得世子程乾及時回援,力挽狂瀾……此子雖僥幸小勝,然其行徑,斷不可長!”
    話音一落,禦史中丞立刻出列,聲色俱厲。
    “陛下!林程延無視軍令,乃軍中大忌!此風不除,何以治軍?臣,懇請陛下嚴懲林程延,以正軍紀!”
    “臣附議!”
    “臣附議!”
    林在虎的黨羽們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蜂擁而上,一時間,金鑾殿上全是彈劾林程延之聲。他們彈冠相慶,仿佛已經看到林程延被剝奪軍職,灰溜溜押回京城的樣子。
    龍椅上的皇帝,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他隻是輕輕敲擊著扶手,發出單調的聲響。
    “哦?”
    他隻吐出一個字,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掃過站在百官之首,始終一言不發的內閣首輔,謝文懿。
    謝文懿垂著眼,老僧入定一般,仿佛外界的喧囂與他無關。
    沒人注意到,他藏在袖中的手指,輕輕摩挲著一枚溫潤的玉扳指,一圈,又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