碼頭兌換的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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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穀雨時節的錦江碼頭籠罩在細濛雨中,青石板路泛著青幽的光,新搭的杉木兌換莊前擠滿了挎竹簍、抱布包的百姓。三丈高的木牌用桐油浸過,"塗山官爐?足色兌換" 八個朱砂大字在雨幕中格外醒目,木台兩側各擺著三口半人高的陶罐 —— 這些從汶川羌寨收來的老物件,罐口包著的銅補丁已被摸得發亮,與新幣邊緣的凸點嚴絲合縫,成了最接地氣的驗幣活廣告。
    老周戴著護目鏡站在台中央,護目鏡的銀焊點在天光下泛著微光,那是他昨夜用鑄幣餘料親手修補的。麵前的青銅天平擦得鋥亮,戥子繩上的紅漆星點清晰可數,每一顆都對應著錢法規定的標準刻度。他抓起把碎銀往陶碗裏一倒,金屬碰撞聲混著雨聲,驚飛了簷角的麻雀:"鄉親們看好了!一兩碎銀兌三錢新幣,火耗隻收一成 —— 多出來的鉛雜算咱們的,好銀全給大夥留著!"
    穿粗布衫的張老漢擠到前排,掌心的碎銀用油漬的手帕包著,打開時露出幾枚泛青的銀角子:"官爺,我這五錢碎銀……" 話沒說完就被老周截斷,老人布滿老繭的手指捏著戥子,動作比繡娘穿針還穩:"老哥這手繭子,該是扛了三十年鹽包吧?" 他笑著稱完碎銀,故意提高嗓門,"九成二成色,按例該兌一錢五,咱塗山官爐多給半錢火耗,湊整給兩錢!"
    周圍響起抽氣聲,老漢顫抖著接過兩枚新幣,銀光照得他眼角的皺紋發亮:"去年在成都錢莊,九成銀隻給八成兌,還說火耗是天經地義……" 老周從陶罐裏舀出清水,將碎銀浸入碗中,鉛雜立刻泛起白沫:"大爺您看,這些浮渣就是私鑄坊摻的鉛,咱們收的就是這個。" 他指向台邊堆成小山的鉛塊,"拉去鐵匠鋪能打二十把犁頭,夠您家三畝薄田翻個遍。"
    六個商社夥計穿梭人群,胸前的 "塗山" 木牌掛著五枚新幣串,走動時發出細碎的叮當聲。二十歲的小夥阿貴敲響手中的銅碟,聲音蓋過錦江的浪濤:"驗幣認準罐補丁!家裏有陶罐的都摸過吧?" 他掏出碎陶罐片,對著天光演示,"真幣凸點和罐口銅絲一個紋路,假幣嘛……"
    他抓住個看熱鬧的漢子,掏出兩枚幣讓對方觸摸:"您閉著眼摸摸,真幣有棱有角,像摸到了補鍋的銅釘;假幣光滑得像河卵石,握不住。" 漢子依言觸摸,忽然咧嘴笑了:"還真是!這凸點硌手,跟我家水罐的補丁一個感覺。" 阿貴趁熱打鐵,舉起假幣刮罐片,立刻露出青灰色痕跡:"看見沒?這就是鉛底子,私鑄坊拿模子壓的,跟咱們匠人手工鑿的沒法比。"
    碼頭上的婆娘帶著三個娃擠過來,最小的妞妞踮腳拽阿貴的衣角:"哥,給我看看錢罐罐!" 阿貴蹲下身,將新幣放在孩子掌心:"妞妞摸摸看,這個凸點像不像你阿婆補的米缸?" 孩子咯咯笑出聲,奶聲奶氣地喊:"像!阿婆的缸缸有三個補丁!" 圍觀的百姓哄笑,氣氛頓時活絡起來。
    鹽商王老爺的綢緞轎簾掀開一角,夥計捧著漆盒上前:"我家老爺有五十兩滇南官銀,成色足,請貴坊驗看。" 老周用驗銀石劃過銀錠,石麵立刻顯出雪白痕跡,比雪水還要清亮:"滇南銀,九成五成色,該兌十七兩二錢,加火耗,給十八兩整。" 王老爺掀開轎簾,錦袍上的雲紋在銀光中若隱若現:"比滇府兌換多給八錢,怪不得商隊都改走塗山航線。"
    賣河鮮的李娘子挎著魚簍擠進來,簍底墊著浸過鹽水的荷葉:"官爺,我這碎銀沾了魚腥氣,您不嫌棄吧?" 老周接過用荷葉包著的碎銀,聞到淡淡鹹腥:"魚鮮養人,銀子沾了魚腥,反倒接地氣。" 他稱完碎銀,特意多給半錢:"嫂子明日送兩尾鮮魚來工坊,給匠人們熬湯,也算咱們沾沾錦江的福氣。" 李娘子連聲道謝,魚簍裏的鯽魚甩尾,濺起的水花在新幣上凝成銀珠。
    最熱鬧的當屬盲眼的陳阿婆,由孫子領著摸到台前:"官爺,我要兌嫁女兒的壓箱銀。" 老周扶著老人坐下,輕聲道:"阿婆的碎銀,咱加倍仔細驗。" 他用指尖丈量幣麵凸點,模擬陶罐補丁的紋路:"阿婆您摸,這三道凸點,像不像您補了二十年的水罐?中間深,兩邊淺,是匠人握刀時手顫留下的。" 阿婆摸索著新幣,忽然落淚:"跟我那罐子一個樣,我閨女摸著這錢,就像摸著娘的手。"
    日頭偏西時,老周讓夥計抬出半筐新幣,銅鈴敲出三聲長音:"鄉親們注意了!凡今日兌錢的,每兩碎銀再返半分火耗,當驗幣獎!" 人群頓時騷動,老漢們數著掌心裏的額外銀角,婆娘將錢小心塞進孩子衣領。
    賣炊餅的趙老漢攥著兩枚新幣,忽然想起上個月的事:"官爺,我上個月在市集收到假幣,差點被掌櫃的扣了炊餅擔子……" 老周歎氣:"老伯放心,以後您收幣時,先對著天光看罐紋,再用牙輕咬 —— 真銀留印,鉛錢打滑。" 他掏出枚帶齒印的新幣,"您看,這是我剛咬的,齒印裏都是白的,沒半點青灰。"
    碼頭上的腳夫們圍過來,領頭的劉三拍著胸脯:"周官爺,以後咱們腳夫隊幫您盯著假幣!" 他晃了晃腰間的新幣串,"咱們走南闖北,哪兒的錢沒見過?塗山幣墜手、亮堂、有罐紋,揣在懷裏踏實。" 老周大笑,讓夥計給每個腳夫添半分驗幣獎:"那就勞煩各位兄弟,把咱塗山幣的實誠,帶到岷江兩岸去。"
    黃昏收市時,木台上積了層細細的銀屑,那是百姓兌換時不小心蹭掉的。老周用鵝毛掃將銀屑收集起來,倒入專門的陶罐 —— 這些銀屑攢夠了,能打幾枚銀釘加固工坊的梁柱。他擦著戥子時,發現陶碗底沉著片指甲蓋大的銀片,邊緣帶著不規則的毛邊,正是新幣特有的手工鑿刻痕跡。
    "師傅,碼頭上的百姓說,咱們的錢比祠堂的香爐還靈光。" 學徒阿福抱著賬本過來,臉上沾著驗幣時的鉛粉,"有個大娘說,把新幣放在米缸裏,老鼠都不咬。" 老周笑著搖頭,望向江麵的貨船,船桅上掛著的新幣串在暮色中閃著微光:"百姓的信任,比銀子貴重百倍。"
    細雨漸歇,錦江的浪花拍打著碼頭,歸巢的水鳥掠過兌換莊的飛簷。老周將最後一枚新幣放入陶罐,罐口的銅補丁與幣麵凸點嚴絲合縫,仿佛天生就是一體。他忽然想起今早收到的信,汶川大寨的老族長在信裏說,寨子裏的青稞種已經用新幣換回來,就等著雨水浸潤土地 —— 這些帶著人間煙火氣的銀錢,終將像穀雨時節的雨水,滋潤蜀地的每一寸土地。
    二更天,老周坐在工坊燈下核對碼頭兌換賬冊,狼毫筆在宣紙上沙沙作響。阿福捧著戥子進來,忽然指著賬本驚呼:"師傅,今日兌換碎銀三千七百兩,竟收了八百兩鉛雜!" 老周卻盯著 "驗幣獎" 一欄,五錢碎銀兌換時返的半分銀,在賬本上連成溫暖的曲線:"這些鉛雜,是私鑄坊的黑心;這些返銀,是咱給百姓的定心丸。"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混著錦江的浪濤,像極了新幣碰撞的韻律。老周摸著賬本上的墨跡,忽然想起碼頭那個攥著新幣不放的妞妞,想起她掌心的溫度 —— 那些看似冰冷的數字背後,是千萬個家庭的生計,是匠人們一錘一鑿的初心。
    當第一滴夜雨打在窗紙上,老周吹滅油燈,工坊的爐火卻依然旺盛。他知道,明日的錦江碼頭又會擠滿兌換的百姓,那些帶著陶罐補丁記憶的新幣,將從這裏出發,走進千家萬戶,成為蜀地百姓心中最實在的依靠。而他手中的戥子,稱量的不僅是碎銀的分量,更是官爐與民心之間,那杆永**衡的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