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鑄窩裏的困獸鬥

字數:4459   加入書籤

A+A-


    長江支流的暗礁堆裏,岩壁常年被潮氣裹著,到處都是濕漉漉的。有個被蘆葦遮住的岩洞,裏頭私鑄坊的***正冒青灰色的煙,鉛水融化的怪味混著江水腥氣,在洞壁上糊了層黑油垢。賊頭李三娃光著膀子,坐在鏽銅爐跟前,拿鐵錘砸剛出爐的假錢,濺起來的鉛花把他胸口的刀疤燙得直冒火星子。
    “他娘的!” 李三娃瞪著模具裏變形的假錢破口大罵,哐當一聲把鐵錘砸在石桌上,震得燭台上的牛油燈晃個不停,“都第三十七套模具了,咋連個狗啃邊兒都刻不出來?” 他抄起一枚塗山真錢,幣邊的手工鑿痕高低不平,跟青泥嶺的台階似的,“塗山那幫匠人是長了七雙手嗎?每枚錢上的凸點都不一樣!”
    小弟阿三蹲在角落打磨新模具,砂紙磨出來的木屑混著鉛粉,全掉在他補丁摞補丁的衣服上:“大哥,咱找的銅匠說,” 他偷瞄著李三娃發黑的臉,“真錢上的凸點根本沒個準數,就跟人喘氣似的忽深忽淺,完全沒規律。”
    軍師老煙杆湊過來,拿驗銀石在假錢上劃了道青灰色印子:“塗山錢的妙處就在這兒,看著沒章法。” 他敲了敲石頭,“老百姓家裏的陶罐補丁本來就五花八門,官爐匠人照著這些罐口刻紋路,咱們用統一模具壓,能像才怪!” 他指了指洞壁上掛著的真錢,每枚凸點走向都不一樣,“你瞧這枚像羊角的,仿的是汶川羌寨的水罐;那枚像竹葉的,肯定照著青泥嶺糧罐刻的,咱們頂多學個樣子,根本抓不到精髓。”
    ***旁邊,學徒虎娃往爐子裏扔劣質鉛塊,鉛料碰撞的悶響都蓋不住他嘟囔:“人家塗山的銀料亮得能照人,咱們的鉛錢看著跟鬼似的。” 李三娃抄起爐鉗就往虎娃背上砸:“少他媽廢話!” 他指著爐子裏翻湧的鉛漿,“明天去漢陽收鉛,再敢收摻鐵的,老子把你扔江裏喂魚!”
    老煙杆翻開皺巴巴的《偷銀經》,泛黃紙頁上畫著歪歪扭扭的提純圖:“書上說鉛裏摻朱砂能去雜質,” 他抖了抖旱煙袋,“可咱們試了七回,鉛渣子還是粘在銀料上。人家塗山用的是汶川朱砂,咱們搞來的全是夾著石頭的次品。”
    阿三突然想起什麽,從懷裏掏出一枚變形的真錢:“大哥,上次劫的商隊,” 他指著幣麵凹痕,“護衛隊火銃托上的花紋,跟這錢上的罐紋一模一樣,要不咱……” 李三娃一腳踢翻銅盆:“屁用!我派去三個探子到塗山,倆被老百姓扭送官府,剩下那個回來時,兜裏就揣著枚新錢,說是周老頭讓咱‘嚐嚐鹹淡’!”
    月圓夜,五個私鑄坊小弟摸黑去汶川朱砂礦,腰刀抹了魚血防反光。帶頭的疤臉剛撥開灌木叢,頭頂突然傳來弩箭破空聲 —— 塗山護礦隊的竹弩早瞄好了。
    “抓活的!” 隊長王虎一嗓子驚飛了林子裏的鳥,弩箭齊刷刷射向小弟們的腿彎。疤臉倒地時,看見護礦隊員腰間的新錢串在月光下晃悠,每枚幣麵都刻著不同罐紋,跟羌寨老阿媽補了又補的陶罐一個樣。
    岩洞審訊室裏,疤臉渾身是血趴在石桌上直哆嗦:“大爺饒命!” 他盯著王虎手裏的驗幣石,“我們頭兒說塗山錢的凸點是照著老百姓陶罐刻的,讓我們去村裏偷陶罐做模子……” 王虎冷笑一聲,拿新錢敲他腦門:“回去告訴李三娃,老百姓家裏的陶罐金貴著呢,比你們的狗頭還值錢!”
    回到岩洞,李三娃對著疤臉帶回來的陶罐碎片發愣。月光下,老阿媽補罐的銅絲和真錢凸點嚴絲合縫:“原來是這麽回事!” 他抄起陶罐碎片就砸向模具,“官爐匠人根本不是刻紋路,是把老百姓家裏的補丁直接鑿到錢上!”
    阿三摸著新刻的羊角紋模具,木紋刻得太規整了:“大哥,要不咱雇些老太太補陶罐,讓她們按不同花樣補,咱照著刻?” 老煙杆直搖頭:“沒戲,你看真錢上那些鑿痕,深淺都不一樣,有的輕有的重,全憑匠人手上的繭子拿捏力道,雇一百個老太太也學不來萬千匠人的手藝。”
    正說著,***突然發出刺耳聲響,虎娃倒多了鉛料,滾燙的熔漿濺到新模具上,燙出歪歪扭扭的疤。李三娃看著報廢的模具,突然笑了:“算了!” 他把一枚真錢塞給虎娃,“從明天起,咱不仿罐紋了,改玩火耗!塗山收一成,咱收半成,看老百姓選誰!”
    * 三天後,私鑄坊的假錢攤在成都東市開張。晨霧未散時,李三娃便戴著鬥笠縮在攤位後,指節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短刀。眼見著趕集的百姓像被蜜糖吸引的蜂群般圍攏過來,他喉間溢出壓抑的笑 —— 這批混著七成鉛料的新錢,連銅臭都被香料熏得辨不出真假。
    賣布的王娘子擠到前排,懷中繈褓裏的娃娃正咬著撥浪鼓。她摸出塊成色黯淡的碎銀:“換五枚新錢。” 小弟剛要伸手遞錢,人群突然被撞開條縫隙。滿臉絡腮胡的腳夫跨前半步,草鞋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聲響:“大姐等等!” 他粗糲的手指捏著枚塗山官鑄錢,在晨光下轉了半圈,“您瞅瞅這凸點,像不像青泥嶺的竹節?”
    王娘子將懷中孩子托高些,借著茶館簷下的燈籠湊近打量。假錢上本該模仿竹節的凸點,此刻卻平滑得像被雨水磨了十年的鵝卵石。她突然扯開嗓子尖叫:“鉛片子!私鑄坊的假錢!” 懷中娃娃被驚得放聲大哭,哭聲混著此起彼伏的叫罵,驚飛了簷角覓食的麻雀。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撥開人群,李三娃瞥見他們腰間纏著的捕快鐵尺,後頸瞬間滲出冷汗。
    他轉身撞翻旁邊的茶攤,滾燙的茶湯潑在小腿上也顧不上喊疼。慌亂間腳下踩到趙老漢滾落的炊餅,整個人撲進路邊的菜筐裏。懷中的油紙包裂開,泛著青灰的假錢如秋葉般紛飛,落在沾著露水的菜葉上,在晨光下泛著詭異的冷光。
    塗山護衛隊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時,李三娃正被百姓按在染坊的靛青池邊。趙老漢舉著新錢重重砸在他天靈蓋:“狗東西!真錢能咬出牙印,你這鉛疙瘩咬得動個啥?” 護衛隊長趙猛翻身下馬,玄色披風掃過滿地假錢,彎腰時腰間銅鈴叮當作響。他拈起枚假錢放在鼻尖輕嗅,突然嗤笑出聲:“回去告訴你們頭兒,塗山收火耗是幫老百姓提純鉛料,你們收火耗,燒的是良心!” 話音未落,長刀出鞘聲劃破喧囂,幾個私鑄坊的同夥剛想衝出來,就被護衛隊的弩箭逼得退回巷口。
    岩洞深處,李三娃盯著堆成小山的廢幣,突然抽出短刀,在洞壁上刻下歪歪扭扭的 “塗山” 倆字:“老煙杆,把剩下的鉛料全熔了,明天去劫塗山的運銀隊!我就不信,他們的真錢比我的刀還快!”
    老煙杆默默收起《偷銀經》,掏出一枚塗山真錢:“大哥,別折騰了。老百姓心裏跟明鏡似的,咱們鑄的是鉛,人家鑄的是人心,這仗咱早輸透了。”
    李三娃聽了先是一愣,接著狂笑起來,笑聲把洞頂的蝙蝠都驚飛了:“人心?我隻信鉛和刀!” 他揮刀劈向真錢,刀刃卻被凸點磕出個豁口。他一腳踹翻***,滾燙的鉛漿潑在洞壁 “塗山” 二字上,騰起的青煙,倒跟官爐工坊冒的煙有點像。
    五更天,私鑄坊的小弟們背著鉛製假錢,摸上青泥嶺的運銀道。李三娃握著偷來的火銃,手指在扳機上直打顫 —— 這會兒他才看清真錢的防偽絕了,火銃托上的罐紋和幣麵凸點嚴絲合縫,跟雙胞胎似的。
    “停下檢查!” 塗山護衛隊一聲吼,打破了夜的寂靜。李三娃慌忙扣動扳機,結果火銃裏噴出來的竟是銀屑 —— 也不知啥時候,護礦隊早把彈藥換了。他望著護衛隊員腰間的新錢串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突然明白:自己永遠仿不了的,不是罐紋,不是火耗,是老百姓打心眼裏的信任。
    太陽剛露頭,李三娃被押著路過塗山兌換莊。他看見昨天假錢攤那兒,老百姓正拿著真錢教孩子認罐紋:“這個是王阿婆家米缸的補丁,這個是張老漢水罐的……” 他突然想起老煙杆說的話,原來真錢的防偽,壓根不在錢麵上,在老百姓的記憶裏紮了根。
    塗山工坊審訊室裏,老周看著李三娃帶來的假錢,歎了口氣:“知道為啥仿不像嗎?每道紋路裏,流的都是老百姓的汗水,鑄的是匠人的骨氣。”
    李三娃盯著老周袖口沾的銀粉補丁,突然哇地哭出來:“周大爺,收了我吧!我懂鉛料,懂模具,我想鑄能換糧食的真錢……” 老周搖搖頭,把真錢放在他手心:“鑄真錢不難,難的是這兒得幹淨。”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黃昏漫進岩洞時,私鑄坊的***徹底涼透了。李三娃捏著真錢,幣麵的凸點在夕陽下泛著暖光,像極了母親補了半輩子的陶罐。他終於明白,自己一直困在技術難題裏,卻忘了真正的坎兒,是官爐匠人刻進骨子裏的那句話 —— 鑄錢如鑄心,心正了,錢才直。
    江麵上漁火亮起時,塗山工坊的爐火卻燒得更旺。老周看著新鑄的火耗返銀幣,隨手在幣麵多刻了道淺紋 —— 那是私鑄坊虎娃念叨的,他娘補鍋時用的銅釘紋路。他知道,每多一道老百姓生活的印記,私鑄坊這幫人就多一道跨不過去的坎。
    岩洞深處,李三娃摸著真錢上的新紋路,聽見遠處傳來貨船的銅鈴聲。他知道,載著新錢的船正往各個碼頭、村寨駛去,而他的私鑄坊,早晚會在老百姓的火眼金睛和匠人匠心麵前,徹底玩完。說到底,這世上沒有啥比老百姓心裏的信任,更硬氣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