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骨聲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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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紫禁城,文淵閣。
    深秋的風裹挾著寒意,穿過雕花窗欞,吹得滿室燭火搖曳不定。一份份加急奏章如同沉重的雪片,堆滿了首輔溫體仁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書案。他枯瘦的手指,正捏著其中兩份墨跡猶新、措辭卻截然相反的奏章。
    一份來自成都府,落款是“四川巡撫陳茂”(實際由周師爺臨摹代筆),字跡略顯虛浮,但字裏行間卻透著一股泣血控訴的悲憤:
    “……臣泣血頓首!逆賊林宇,擁兵自重,目無朝廷法度,禍亂川渝之心昭然若揭!其悍然兵圍成都府城,炮指撫衙,公然揚言取臣項上人頭!此等悖逆狂言,形同謀反!更兼其縱兵屠戮無辜,構陷忠良,指使爪牙毒害新軍將士數百,嫁禍於臣,其心可誅!臣身受皇恩,守土有責,雖萬死不敢辭!然林賊勢大,兵鋒凶悍,成都危在旦夕!臣冒死上奏,伏乞陛下洞察秋毫,速發天兵,剿滅此獠,以**法,以安民心!四川巡撫陳茂泣血拜表!”
    另一份則來自重慶府,落款是“欽命川東整飭兵備、兼理糧餉林宇”,字跡剛勁峻峭,力透紙背:
    “臣林宇謹奏:四川巡撫陳茂,身受國恩,不思報效,反行巨奸大惡!其貪瀆鹽茶稅銀,數額之巨,駭人聽聞;勾結‘黑水’匪類,豢養死士,禍亂地方;更喪心病狂,指使心腹‘疤臉劉’投毒新軍大營,致數百忠勇將士無辜殞命,塗山工坊亦遭其煽動暴民襲擊,死傷枕籍!人證(張二狗、疤臉劉部分口供節錄)、物證(毒藥殘渣、繳獲‘黑水’信物)確鑿,鐵案如山!陳茂見事敗露,竟欲焚毀府庫賬冊滅跡,其師爺周福已被按察使衙門當場擒獲!臣為整肅軍紀,震懾宵小,不得已兵臨成都府外,引而不發,隻為鎖拿首惡,明正典刑!此乃肅清地方、整飭吏治之雷霆手段,非為私怨,實為社稷!懇請陛下明鑒,速下明旨,鎖拿陳茂入京問罪,以慰冤魂,以儆效尤!”
    溫體仁緩緩放下奏章,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眸子,閃爍著陰鷙而冰冷的光芒。他拿起案上一枚溫潤的羊脂玉鎮紙,無意識地摩挲著,指尖感受著玉石冰冷的觸感。
    “好一個林宇……”溫體仁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枯葉摩擦,“炮指省垣,囚其主官,還敢倒打一耙,如此跋扈,聞所未聞!”他嘴角向下撇出一個刻薄的弧度,眼神銳利地掃過下首垂手侍立的幾位心腹門生,“陳茂固然是條老狗,死不足惜。可林宇此舉,已非彈劾奸佞,實乃裂土割據之先兆!兵圍省府,脅迫朝廷,此風絕不可長!若人人效仿,朝廷威嚴何在?綱常法度何在?”
    他猛地將鎮紙重重按在陳茂那份奏章上,發出沉悶的聲響:“林宇口口聲聲人證物證,焉知不是屈打成招,構陷栽贓?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名為整飭吏治,實則欲借機掌控全川軍政大權!陛下若被其‘除奸’之名所惑,下旨鎖拿陳茂,豈非正中其下懷?此例一開,天下督撫,人人自危!朝局必將大亂!”
    “恩師明鑒!”一名門生立刻躬身附和,語氣憤慨,“林宇狼顧之相已顯!其在新軍之中,獨斷專行,排除異己,所行所為,早已逾越人臣本分!此次更悍然興兵,炮指成都,此乃赤裸裸的挑釁朝廷!若朝廷不施以雷霆手段,恐川省不複為國家所有矣!”
    另一名門生也道:“陳撫台雖有失察之嫌,然林宇指控其‘勾結匪類’、‘投毒軍營’,證據皆出自其手,難以盡信!且其擅自調兵圍困省府,形同叛逆!當務之急,是勒令林宇即刻撤軍,解除對成都之圍,將其本人及一幹‘人證’押解進京,由三法司會審,方能查明真相!”
    溫體仁微微頷首,渾濁的眼中精光一閃。他拿起朱筆,在一張空白奏本上懸腕凝思片刻,隨即筆走龍蛇,字跡老辣而充滿力量:
    “臣溫體仁泣血頓首:川省劇變,駭人聽聞!林宇擁兵自重,不奉詔令,擅調大軍圍困省垣,炮指巡撫衙門,此乃形同叛逆!其雖羅列陳茂罪狀,然證據皆由其一手炮製,屈打成招,構陷栽贓之嫌昭然若揭!陳茂縱有過失,亦當由朝廷法司明正典刑,豈容悍將私設公堂,以兵威淩迫?此例一開,國將不國!臣懇請陛下,速頒明旨:
    一、嚴令林宇即刻撤兵,解除對成都府之圍,率其親兵部屬退守重慶府聽參!
    二、命其將所獲‘人犯’張二狗、疤臉劉,及其所謂‘證據’,連同自辯本章,一並密封,由四川按察使派員押解進京,交付三法司徹查!
    三、敕令四川都指揮使司,嚴密監視林宇所部動向,若其抗旨不遵,或再有不軌之舉,可相機行事,以雷霆手段鎮壓,以儆效尤!
    值此多事之秋,當以穩定為要。林宇跋扈,實乃心腹大患,萬不可因其‘除奸’之名而姑息養奸,致令藩鎮坐大,禍亂朝綱!伏惟聖裁!”
    筆鋒落下最後一個字,力透紙背。溫體仁輕輕吹幹墨跡,將奏本合上,眼中閃過一絲誌在必得的陰冷。他深知崇禎帝最忌諱的便是武將跋扈、藩鎮割據。林宇兵圍成都之舉,無論初衷如何,在皇帝眼中,已然觸碰了那條最敏感的紅線。他要做的,就是把這“叛逆”的標簽,死死地釘在林宇身上!
    三十裏驛,玄甲軍陣。
    細密的冷雨依舊飄灑,浸濕了冰冷的甲胄和燧發槍管。五百精銳如同沉默的礁石,矗立在泥濘的開闊地上,紋絲不動。炮口依舊森然指向遠方成都府城樓,那份無形的壓迫感,經過一夜的發酵,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如同不斷收緊的絞索,讓整座城池都透不過氣來。
    一騎快馬如同離弦之箭,衝破雨幕,直奔軍陣核心。馬上的傳令兵渾身濕透,臉上卻帶著長途奔襲的疲憊和一絲肅然,他高舉著一份密封的、蓋著鮮紅帥印的軍令,衝到勒馬立於陣前的趙猛麵前,嘶聲喊道:
    “趙將軍!大帥急令!”
    趙猛一把抓過軍令,撕開火漆封印,迅速展開。當看清上麵那熟悉的、力透紙背的字跡和內容時,他那張因守夜和仇恨而顯得更加凶悍的臉上,肌肉猛地抽動了一下,眼中瞬間爆發出強烈的不甘與疑惑!
    “撤兵?!”他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聲音低沉而壓抑,如同受傷猛獸的咆哮。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遠方那座在雨霧中輪廓模糊的城池,握著軍令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青筋暴起。營中弟兄們慘死的景象,柱子斷臂時的痛呼,陳茂老狗那張陰鷙的臉,在他腦海中瘋狂交織。
    “將軍……”旁邊的副將也看到了軍令內容,臉上同樣寫滿了不解和憋屈,“我們……我們就這樣走了?那老狗……”
    趙猛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鐵鏽和泥土氣息的空氣,胸膛劇烈起伏。他死死咬著牙關,腮幫子繃得如同鐵塊。林宇的帥令,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他明白林宇的深意,明白這“引而不發”的威懾比直接攻城更能摧垮敵人,也明白此刻退兵是戰略所需……可這口氣,這口為死難弟兄討還血債的氣,堵在胸口,幾乎要將他撐爆!
    他霍然轉身,麵向肅立的軍陣,玄色披風在冷雨中獵獵作響。他猛地拔出腰間佩刀,雪亮的刀鋒在陰沉的天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弧線,直指成都府!
    “傳令!”趙猛炸雷般的吼聲,帶著無邊的恨意和一絲強行壓抑的悲愴,響徹整個軍陣,甚至壓過了風雨之聲,“炮隊!目標——成都府東門城樓!最後一次校射!給老子瞄準了!讓城裏的狗官們看清楚!看清楚這炮口!記住這炮口!”
    “得令!”炮隊官嘶聲回應,令旗猛揮!
    三門虎蹲炮的炮口,在炮手們沉默而迅捷的操作下,再次微微調整角度,黝黑的洞口如同三隻冰冷的眼睛,死死地、帶著最後的死亡威脅,“盯”住了遠方城樓最高處那麵在風雨中無力飄搖的明黃旗幟!
    “放——!”趙猛的聲音如同驚雷炸裂!
    轟!轟!轟!
    三聲巨大的轟鳴猛然撕裂了清晨的寂靜!炮口噴吐出熾熱的火舌和濃煙,三枚沉重的空包威懾彈(僅裝填火藥,無實彈)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死神的獰笑,狠狠地砸向成都府東門城樓前方的開闊地!
    嘭!嘭!嘭!
    巨大的爆炸聲在距離城牆尚有百餘步的泥濘地上響起!泥土、碎石、積水被狂暴的氣浪掀起數丈高!強烈的衝擊波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撞在城牆上!雖然並未造成實質破壞,但那震耳欲聾的巨響和近在咫尺的毀滅景象,讓城樓上本就驚惶的守軍瞬間魂飛魄散,不少人嚇得癱軟在地,甚至有人失聲尖叫!
    硝煙彌漫,刺鼻的硫磺味在冷雨中迅速擴散。
    趙猛緩緩收回指向成都府的佩刀,刀尖斜指地麵,雨水順著血槽不斷滴落。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在硝煙中仿佛瑟瑟發抖的城池,眼中燃燒的怒火漸漸化為一種冰冷刺骨的刻骨恨意。
    “撤!”他猛地一勒韁繩,調轉馬頭,聲音如同金鐵摩擦,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目標——重慶府!開拔!”
    沉重的腳步聲、車輪碾過泥濘的聲響再次響起。玄色洪流在彌漫的硝煙和冷雨中,如同退潮般,緩緩轉向東方。炮口雖已轉向,但那三聲驚天動地的炮響,如同最後的死亡宣告,已深深烙印在成都府每一個人的心底。懸頂之劍雖暫時收回,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將永遠伴隨著這座城池,直到清算之日真正降臨。
    北京,乾清宮西暖閣。
    崇禎帝朱由檢背對著禦案,負手而立,身形在巨大的宮燈下顯得有些單薄。窗外是深沉的夜色,寒風嗚咽。禦案上,溫體仁那份字字誅心的奏本,與林宇、陳茂的奏章並排放著,如同三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得他心頭發悶。
    他煩躁地在暖閣內踱步,明黃色的龍袍下擺拂過光潔的金磚地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林宇的奏章,字字鏗鏘,證據鑿鑿,陳茂的罪行令人發指,其除奸之心似乎昭昭。可那兵圍省府、炮指衙門的舉動……崇禎的眉頭緊緊鎖成一個川字,溫體仁那句“此例一開,國將不國”如同魔咒般在他耳邊回響。他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武將的失控,是皇權威嚴的挑戰!林宇此舉,無論初衷如何,其跋扈之態已顯露無遺!
    而溫體仁的奏章,則如同最精準的毒刺,刺中了他內心最深的恐懼——藩鎮。林宇在新軍根基深厚,如今又挾“除奸”之名,若再縱容其掌控全川……崇禎不敢再想下去。
    “陛下,”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小心翼翼地捧著一份新的、蓋著四川按察使衙門火漆的密報進來,聲音壓得極低,“四川按察使密奏,林宇……已遵旨撤兵了。其部已於今日午後退離三十裏驛,回返重慶府。隻是……撤兵前,其部將趙猛下令炮擊成都府城前空地,炮聲震天……”
    崇禎猛地停住腳步,霍然轉身,眼中閃過一絲驚怒:“他還敢炮擊?!他想做什麽?示威嗎?!” 聲音在空曠的暖閣裏顯得有些尖利。
    王承恩連忙躬身:“按察使奏報,言其炮擊之處距城牆尚遠,未造成損傷,乃空包威懾彈。意在……震懾。”
    “震懾?好一個震懾!”崇禎冷笑一聲,胸膛起伏,“他眼裏還有沒有朕!有沒有朝廷!” 他走到禦案前,目光再次掃過溫體仁的奏本,那“勒令撤兵”、“押解進京”、“相機鎮壓”的字眼此刻顯得無比刺眼,卻又無比符合他此刻的心境。
    林宇的撤兵,並未平息他心中的怒火,反而更像是一種被逼無奈的敷衍,那最後的三聲炮響,更是赤裸裸的挑釁!溫體仁說得對,此風絕不可長!若不對林宇加以嚴懲,日後邊將悍臣,誰還會將朝廷法度放在眼裏?
    崇禎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一絲帝王特有的冷酷與決斷。他不再猶豫,抓起朱筆,蘸飽了濃豔如血的朱砂,在溫體仁那份奏本的末尾,力透紙背地批下幾個鮮紅的大字:
    “如擬。嚴旨申飭林宇跋扈,責令其閉門思過,靜候三法司查勘!川省軍務,暫由都指揮使司代管。陳茂一案,著三法司並錦衣衛,速遣幹員入川,嚴查!欽此!”
    朱批落下,殷紅刺目。崇禎丟下朱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做出了一個艱難而冷酷的決定。他疲憊地揮揮手:“即刻發還內閣,明發上諭!”
    “遵旨!”王承恩躬身應諾,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份承載著帝王意誌和朝堂洶湧暗流的奏本與朱批,退出了暖閣。
    暖閣內,燭火搖曳,映照著崇禎年輕卻已顯憔悴的臉龐。他望著窗外無邊的夜色,心中一片紛亂。他隱隱覺得,自己批下的這道旨意,或許並未能真正平息川省的驚濤駭浪,反而更像是在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口,又添上了一塊沉重的巨石。而此刻,遠在數千裏之外的溫體仁府邸書房內,看著那份謄抄回來的、帶有鮮紅朱批的旨意,枯瘦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陰沉而得意的笑容。林宇這把鋒芒畢露的刀,終於被他暫時套上了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