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壁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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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城,督師行轅。甲申年(1644)深秋,夔州府。
夜色像化不開的濃墨,潑在夔門峭壁的褶皺裏,連星子都被捂得喘不過氣。唯有督師行轅的窗欞漏出點昏黃,像隻困在鐵籠裏的病眼,睜睜閉閉看著洪承疇那張枯臉。曾經能鎮住千軍萬馬的皮肉,如今幹得像曬透的陳皮,每道紋路裏都嵌著焦灼 —— 案頭的文書堆得像座小墳,墨跡裏裹著血腥氣,卻再無半分捷報的銳勁,盡是些染血的告急、觸目驚心的損耗,字裏行間都在喊:“沒了,快沒了!” 劣質燈油燒出的煙味混著股說不清的恐懼,在屋裏凝成塊冰砣子,壓得人胸口發悶。那恐懼有個名兒,叫 “驚雷”。
工部主事的聲音抖得像秋風裏的敗葉,冷汗順著官帽係帶往下爬,在下巴上掛成串珠子:“督師!困龍灘炮台重建…… 磚石木料耗得跟淌水似的!工匠們魂都嚇飛了,征十個人能來三個就算燒高香!庫銀撥了三回,扔進去連個響兒都聽不見!”
洪承疇眼皮子都沒抬,枯瘦的手指捏著份苗疆密報,指節白得像要把紙頁捏出窟窿。又是錢,又是人,他心裏頭泛起股苦澀的冷笑。困龍灘那炸坑他見過圖紙,黑黢黢張著嘴,邊緣凝著熔岩似的焦土,哪是 “重建”?分明是填個無底洞!工匠們怕的哪是搬磚扛木?是怕抬頭時,天上下 “驚雷”,把自個兒融成灘鐵水!他自己想起那玩意兒,後頸的汗毛都能豎起來 —— 可這話能說嗎?隻能爛在肚子裏,硬撐著。
密報上的字歪歪扭扭,像被狗啃過,透著股子火燒眉毛的倉促:“…… 三日前,龍桑苗兵夜襲野猿澗,王把總以下七十三人全沒了…… 苗兵不搶硝石,就燒營房…… 是疲敵計!可營裏都在嚼舌根,說‘驚雷’是山神動怒,擋不住……”
“啪!” 密報被狠狠拍在案上,悶響裏裹著洪承疇嘶啞的怒喝,像破鑼敲在石頭上:“妖言惑眾!敢動搖軍心的,斬!”山神之怒? 他心裏頭猛地一寒,像吞了塊冰。當兵的刀槍叢裏滾過來,怕過誰?就怕這些玄玄乎乎的鬼話!林宇那廝狠啊,不光造殺人的家夥,是在造 “神”!這比千軍萬馬還毒 —— 人心要是散了,他這 “鐵壁合圍”,就是層糊紙的泥牆!
“督師!” 甲葉碰撞聲 “哐當” 炸開,撞碎了屋裏的死寂。賀人龍帶著一身寒氣闖進來,鐵甲上的霜還沒化,臉陰得能擰出水來:“左良玉那狗東西又鬧餉!他的兵在城裏嗷嗷叫,說‘驚雷’底下肉身子扛不住,不給雙倍安家銀,就不上炮台戍守!” 賀人龍攥著拳頭,指節捏得咯吱響,“國難當頭,這畜生竟敢趁火打劫!”
洪承疇眼裏先竄起一星子火,旋即被更深的疲憊澆滅了。左良玉…… 這三個字像根鏽釘子,在他心頭紮了好幾年。擁兵自重,軍紀爛得像破布,搶老百姓比打敵人還凶,偏偏手裏攥著兵把子。此刻白帝城這節骨眼上,離了他還真轉不開。借著 “驚雷” 索餉?這老狐狸精得像鬼,準是瞅見他外強中幹,故意拿一把!
“給他。” 洪承疇的聲音冷得像冰,帶著種耗盡了力氣的麻木,“從我的公使銀裏撥。告訴他,白帝城守不住,我先劈了他!”公使銀?那是他打點上下、籠絡人心的救命錢,如今卻要當喂狼的肉!他心裏跟明鏡似的,這哪是賞銀?是贖金 —— 贖左良玉暫時別反水,別在他背後捅刀子!
賀人龍猛地抬頭,眼珠子瞪得溜圓,隨即湧上滔天的屈辱,脖子上的青筋都爆起來了:“督師!這怎麽行?左良玉那廝就是喂不飽的白眼狼!今天給他雙倍,明天他敢要四倍!咱們的兵都看著呢 ——”
“去辦!” 洪承疇猛地抬眼,眼裏的疲憊 “唰” 地被孤狼似的狠厲吞了,聲音淬著冰碴子,“非常時候,就得用非常法子!先穩住他!隻要鎖江大陣還在,困死林宇,等他糧盡援絕……”糧盡援絕? 這話剛出口,他自己就虛了。葉夢珠那女人的錢像泉眼似的冒,林宇的兵哪像是缺糧的樣子?倒是他自己,庫銀空了,人心散了,連公使銀都要填進去…… 可這話必須說,不光要哄賀人龍,更要哄自己 —— 不然這口氣一泄,撐著的骨頭就斷了!
窗外的風卷著夔門的濤聲,“砰砰” 撞在簷角上,像有無數隻手在敲喪鼓。洪承疇望著案頭那盞忽明忽暗的殘燭,忽然覺得自己苦心經營的 “鐵壁”,早被白蟻蛀得千瘡百孔 —— 說不定哪陣風刮過來,就塌得連塊整磚都剩不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