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鋒與砥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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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伶仃洋,“望海角” 碼頭。 七月十五,月圓之夜後的黎明。
    海風帶著鹹腥與涼意,吹散了昨夜喧囂的餘溫。簡陋的議事棚屋內,氣氛卻與清涼的晨風格格不入,反而帶著一種無聲的灼熱。厚重的木桌上,兩份攤開的契約草案如同無聲的戰場,一份是桐油交易,一份是硝石交易。陳墨與鄭家那位姓胡的賬房先生,正隔著桌子進行著最後的拉鋸戰。
    “胡先生,每桶桐油作價紋銀十八兩,已是看在鄭將軍的誠意上!” 陳墨扶了扶水晶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針,指節在契約上 “桐油” 二字處輕輕一點,“我川東桐油,頭榨清亮,粘稠如蜜,滴在紙上三日不散。您聞這味兒 ——” 他掀開旁邊木桶的木蓋,一股醇厚的油脂香立刻漫開來,“耐候性遠超閩浙土榨之油!貴方在月港采買次等貨,怕也要十五六兩吧?我蜀江商行千裏迢迢運至此處,十八兩已是底價!”
    胡賬房山羊胡子一翹一翹,手指在算盤上撥得劈啪作響,算珠碰撞聲像密集的鼓點:“陳管事!賬不是這麽算的!月港是月港,這裏是伶仃洋!運途風險、倉儲損耗、還有這... 這碼頭簡陋的維護費,哪一樣不要攤進去?十六兩五錢!這是我家陳先生能應承的最高價了!再多,莫說我回去交不了差,便是這算盤,也得劈了燒火!” 他把算盤往桌上一磕,算珠震得亂顫。
    “風險?損耗?” 陳墨嗤笑一聲,手指輕輕敲著桌麵上那份硝石契約草案,紙頁被敲得發顫,“貴方硝石作價每擔(100 斤)紋銀三十五兩,比福建市價足足高了三成!這多出的銀子,難道不夠抵償貴方所謂的風險損耗?胡先生,買賣貴在公道!我川東讓出桐油厚利,換取的不過是硝石供應之穩定,貴方若連這點誠意都無,那這互通有無,怕是要大打折扣了!”
    棚屋另一角,葉夢珠與陳懷安看似在悠閑品茶,實則言語間的機鋒絲毫不亞於賬房之爭。晨光透過竹縫斜照進來,在陳懷安的折扇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隨著扇麵轉動忽明忽暗。
    “葉夫人,昨夜觀‘磐石’巨艦,雄姿英發,令人難忘。” 陳懷安輕搖折扇,笑容溫煦得像晨霧,“隻是... 觀其航速,似受限於人力驅動?不知貴方可有改進之法?我鄭家船隊中,倒是有幾位精於西洋機括的巧匠,或可...”
    “陳先生好意心領。” 葉夢珠聲音清冷,打斷了他的試探,茶盞與桌麵相觸的輕響像把小錘敲在對話間隙,“人力驅動,乃權宜之計。川東工匠,自有鑽研之道。鄭家巧匠,還是留待維護將軍的遠洋巨艦為要。” 她端起粗瓷茶盞,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停泊的 “磐石號”。一夜停泊,巨大的船體在晨光中更顯黝黑沉重,如同蟄伏的巨獸,鐵甲上凝結的露珠滴落,在甲板上砸出細碎的聲響。
    “夫人說的是。” 陳懷安碰了個軟釘子,笑容不變,話鋒卻悄然一轉,像條滑溜的魚換了方向,“說起遠洋,將軍素來重視海上通衢。貴方這伶仃洋‘望海角’碼頭,水深港闊,實乃天然良港雛形。若能稍加擴建,疏通航道,假以時日,必成連接閩粵與川江的樞紐!將軍有意,願出資出力,助貴方一臂之力,共建此港,共享其利!不知夫人與林經略意下如何?” 他拋出的提議像塊餌,裹著蜜糖卻藏著鉤子。
    葉夢珠心中冷笑。共建?鄭家的銀子豈是那麽好拿的?隻怕是引狼入室,最終 “望海角” 將改姓鄭!她放下茶盞,語氣平淡卻斬釘截鐵:“碼頭簡陋,僅供臨時轉運,何勞將軍費心?川東僻陋,力有未逮,亦無心經營遠洋巨港。維持現狀,互通有無,足矣。”
    再次被拒!陳懷安眼底的陰鷙幾乎要掩飾不住,扇骨在掌心轉得快了幾分,竹絲摩擦掌心發出細微的聲響。這川東,軟硬不吃,油鹽不進!
    就在這時,一名鄭家隨從急匆匆走進棚屋,靴底帶進來的沙礫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線。他在陳懷安耳邊低語了幾句,聲音壓得極低,像蚊子振翅。陳懷安臉色微微一變,隨即又恢複了鎮定,但眼神卻銳利了幾分,像突然繃緊的弓弦。他揮退隨從,看向葉夢珠和陳墨,臉上重新堆起商人式的遺憾笑容:
    “葉夫人,陳管事,實在抱歉。剛收到月港急報,前幾日抵達的一批掛著‘蜀江’旗的貨船,所載貨物中似有朝廷明令禁運的‘精鐵’‘火器配件’之嫌!如今已被我鄭家水師依律暫扣查驗。此事牽涉朝廷禁令,頗為棘手啊...”
    棚屋內的空氣瞬間凝固,連海風都仿佛卡在了竹縫裏。陳墨臉色一沉,手中的茶盞重重頓在桌上,青瓷盞沿磕出個小缺口,茶水濺在契約上暈開一小片深色:“陳先生!”
    葉夢珠眼神瞬間變得如刀鋒般銳利,冰冷的金屬義肢在桌下微微繃緊,關節轉動發出幾乎聽不見的 “哢噠” 聲。棚屋外,梟二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收緊,指節泛白,黑風營精銳們原本鬆弛的站姿瞬間繃緊,像一張張拉滿的弓。
    “磐石號” 底艙,輪機室。 悶熱嘈雜得像口蒸籠。
    巨大的腳踏轉盤旁,孫師傅正帶著幾個工匠,赤膊上陣,對一組發出異響的齒輪進行緊急檢修。汗水順著他們古銅色的脊背滾滾而下,滴落在冰冷油膩的鐵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又迅速蒸發。
    “他娘的!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出怪聲了?” 孫師傅罵罵咧咧,用沾滿油汙的手套擦拭著齒輪咬合處,一股焦糊味若有若無,“是不是哪個兔崽子蹬得太狠,把齒給崩了?”
    “孫頭兒,不像是崩齒...” 一個年輕工匠湊近觀察,手裏的油燈晃得光影亂顫,他指著齒輪邊緣一處細微的變形,“您看這裏,好像有點彎了... 昨天試航時逆流蹬得太狠,軸力太大,這木齒輪的輻條... 好像有點扛不住這鋼軸的巨力!”
    孫師傅湊近一看,臉色頓時變了。那硬木打造的齒輪輻條,在與精鋼主軸咬合的巨大應力下,竟然出現了肉眼可見的微小彎曲!雖然暫時沒斷,但那彎曲處的木紋已經裂開細微的縫隙,像條毒蛇藏在暗處。這玩意兒要是全速運轉時崩了,整個傳動係統都得完蛋!
    “快!拿卡尺來!量所有輻條的應力形變!” 孫師傅嘶聲吼道,唾沫星子混著汗水濺在齒輪上,疲憊的臉上滿是焦慮和凝重。人力驅動鋼鐵巨艦的巨大負荷,正以最殘酷的方式,展現著技術的鴻溝與材料的極限。
    白帝城,經略府。 氣氛凝重如鉛。
    柳如煙帶來的最新密報(關於陳懷安扣船威脅)和林宇的朱批指令(“示弱引蛇”)幾乎同時送達。巨大的川東輿圖前,林宇負手而立,燭火將他的身影拉得忽明忽暗,像山巒在風中變幻的輪廓。
    “鄭芝龍... 終於按捺不住,動刀子了。” 林宇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手指輕輕敲擊著輿圖上 “月港” 的標記,“扣船?好手段。既顯其海上權威,又能卡我咽喉,逼我讓步。”
    “大帥,陳懷安以此要挾,必是想在桐油價格和硝石供應上再壓我們一頭!甚至圖謀港口!” 劉子墨麵帶憂色,手指絞著袖口,“是否讓陳墨他們暫退一步?畢竟那批船上的貨...”
    “退?” 林宇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轉身時衣袍帶起的風讓燭火矮了半截,“鄭芝龍要看的,就是我們的退!退一步,他就會進十步!扣船隻是開始,他的胃口,是整個川東的出海口,乃至川東的未來!” 他目光如電掃過眾人,“柳堂主,伶仃洋那邊,按計劃行事!讓陳墨‘示弱’,在桐油價格上,可以‘忍痛’再讓半兩銀子!硝石契約,咬死我們提出的數量和價格不變!告訴陳懷安,川東願以最大誠意維持商路,但若有人蓄意刁難,川東雖弱,亦有魚死網破之誌!”
    “梟二那邊呢?” 柳如煙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短匕。
    “讓梟二‘加強戒備’!做出一副被激怒但又強行忍耐的姿態!特別是對鄭家那幾條船,盯死!但絕不許先動手!” 林宇眼中寒光閃爍,“鄭芝龍想試探我的底線和反應?那就讓他看!讓他看到我們的‘憤怒’和‘隱忍’,更要讓他看到我們的‘決心’!扣船的消息,立刻通過我們的渠道,在月港和沿海商幫中悄悄散出去!要讓人知道,鄭家為了壓價,連掛著蜀江旗的船都扣了!”
    “屬下明白!” 柳如煙領命,轉身時皮靴踏在青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陳墨!” 林宇又看向總攬財賦的心腹,“被扣船隻上的貨物清單,立刻整理一份‘幹淨’的給我!同時,動用我們在月港的所有暗線,查清被扣的真實貨物裏,到底有沒有‘違禁品’!若有,是誰夾帶的?若沒有... 哼,鄭家這‘執法’的帽子,就該換換位置了!”
    “是!” 陳墨眼中精光一閃,躬身應道。
    “劉子墨!” 林宇最後看向民政主官,語氣陡然加重,“鄭芝龍敢卡我們的脖子,是因為他以為川東離了海路就活不了!那就讓他看看,我們的根基,到底在哪裏!北線三座棱堡,七月二十之前,必須全線完工!‘磐石漿’產量給我翻倍!農桑講習所推廣的新式農具、良種,給我覆蓋到每一個村寨!新開的礦場、冶煉工坊,三班倒,人歇爐不歇!告訴川東的百姓和工匠,朝廷的苛政壓不垮我們,流寇的刀兵打不垮我們,海上的封鎖,同樣困不死我們!川東的脊梁,在內陸的群山沃土之中,在萬千生民的汗水與智慧之上!”
    他的聲音如同洪鍾大呂,在經略府內回蕩,帶著一種無可動搖的堅定力量。眾人臉上的凝重漸漸被一種激昂所取代,燭火仿佛也亮了幾分。
    伶仃洋,“望海角” 碼頭。 氣氛微妙。
    陳墨帶著一臉 “肉痛” 和 “屈辱” 的表情,將修改後的桐油契約推到胡賬房麵前,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每桶十七兩五錢!這是最後的底線!若貴方再不滿意,這桐油生意,不做也罷!至於硝石,契約條款一個字都不能改!陳先生,我川東已仁至義盡!貴方扣押我商船之舉,實非君子所為!還望鄭將軍明察,早日放還船隻,以免傷了和氣!”
    陳懷安看著契約上那半兩銀子的讓步,聽著陳墨那壓抑著憤怒的 “控訴”,以及碼頭周圍那些 “商行護衛” 明顯更加冰冷戒備的眼神,心中暗自冷笑。果然施壓有效!川東還是怕商路斷絕的!這半兩銀子是甜頭,更是他們虛弱的證明!至於硝石契約和放船?哼,籌碼還在自己手裏捏著呢!
    他臉上露出 “滿意” 的笑容,折扇 “唰” 地合上:“陳管事深明大義!懷安代將軍謝過了!桐油價格,就依貴方!至於硝石契約和被扣船隻...” 他故意頓了頓,目光掃過棚屋外的 “磐石號”,“懷安定當盡力斡旋,盡快給貴方一個滿意的交代!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嘛!”
    談判在一種表麵緩和、實則暗流洶湧的氣氛中暫告一段落。雙方約定三日後簽署正式契約。陳懷安誌得意滿地帶著隨從,乘坐蜈蚣快艇返回了遠處的福船,船尾的金色日輪旗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磐石號” 輪機室。 燈火通明如白晝。
    孫師傅和工匠們圍著那組出現形變的木齒輪,愁眉不展。鐵砧上還放著剛鍛打的幾件小零件,帶著餘溫。
    “夫人,這木齒輪,怕是頂不住長途航行和逆流強推的力道...” 孫師傅聲音沙啞,像被砂紙磨過,“換精鋼齒輪... 一時半會兒根本鑄不出來,就算鑄出來,重量劇增,傳動軸和支架都得改,整個動力艙都得大動...”
    葉夢珠蹲在巨大的齒輪旁,冰冷的金屬手指仔細撫摸著那細微的彎曲處,指尖傳來木頭受力後的澀感。她沉默良久,忽然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不改齒輪,改結構!”
    “改結構?” 眾人愕然,手中的工具都停了下來。
    “在現有木齒輪受力最大的輻條內側,加裝鍛鐵護板!用‘磐石膠’粘合,再用銅鉚釘加固!形成‘鐵骨木肉’的複合支撐!” 葉夢珠語速飛快,思路清晰得像刻在鋼板上的圖紙,“護板不用太厚,但要韌性好的熟鐵!重點強化輻條根部!同時,在傳動艙加裝一組備用人力轉盤!兩組轉盤驅動同一套齒輪!一組力竭,立刻切換另一組,減少單組持續強負荷運轉的時間!不求一勞永逸,但求支撐到我們找到更好的辦法,或者... 造出真正的鋼鐵齒輪!”
    工匠們麵麵相覷,隨即眼中爆發出光芒!這法子!雖然還是治標,但絕對可行!能解燃眉之急!
    “幹!” 孫師傅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旁邊的鐵桶嗡嗡作響,“就這麽辦!鍛鐵護板倉庫裏有現成的下腳料!打磨一下就能用!備用轉盤... 拆東牆補西牆也得先弄一套出來!兄弟們,抄家夥!”
    川東腹地,新設 “勸學興農所” 及 “農桑講習所”。 黃昏。
    琅琅的讀書聲和農人們熱烈的討論聲交織在一起,像首生機勃勃的歌謠。張石頭(小栓子的爹)扛著那架新式曲轅犁,興衝衝地走進自家剛分到不久的田裏。夕陽的金輝灑在田埂上,也灑在他黝黑卻充滿希望的臉上,汗珠在汗毛間閃著光。
    “爹!爹!我今天學會寫咱家‘張’字了!” 小栓子像個小炮彈一樣從學堂方向跑來,手裏舉著一張歪歪扭扭寫著 “張” 字的粗紙,紙角被風吹得卷了邊。
    張石頭放下犁,粗糙的大手接過那張紙,看著上麵稚嫩的筆跡,眼眶有些發熱。他摸摸兒子的頭,掌心的老繭蹭得孩子頭發亂翹:“好!好小子!比你爹強!好好學!以後咱家記個賬、看個文書,就靠你了!” 他指著腳下的田地,新翻的泥土散發著清香,“爹就負責把這地種好!用吳先生教的法子,用這新犁!秋收咱家糧倉滿了,爹給你買新衣裳,買肉吃!”
    “嗯!” 小栓子用力點頭,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
    不遠處,幾個老農圍著吳明遠,正熱烈地討論著顯微鏡下看到的蟲害和土法治蟲的配方。吳先生手裏的圖紙被風吹得嘩嘩響,他用石頭壓住邊角,聲音洪亮:“這蚜蟲看著小,繁殖起來能把苗根吸空!用煙草水加石灰,按比例兌水,噴上去比什麽都靈!” 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與這片充滿希望的土地融為一體。
    白帝城,經略府頂樓。 夜色如墨。
    林宇獨立窗前。南方,伶仃洋的方向,海天相接處一片深邃,像頭沉默的巨獸。那裏,有被扣押的商船,有狡詐的對手,有剛剛亮出獠牙的鋼鐵巨獸,也有川東不屈的意誌在暗流中搏擊。
    北方,川東腹地的點點燈火,如同星辰般鑲嵌在群山之間。那裏,有新建的棱堡拱衛著安寧,有爐火不熄的工坊鍛造著力量,有書聲琅琅的學堂播種著未來,有辛勤耕作的農人夯實著根基。
    海上的驚濤與暗湧,陸上的耕耘與堅守,在這一刻,於林宇心中交匯。他攤開手掌,仿佛左手握著波濤的洶湧,右手托著群山的厚重。
    “鄭芝龍,你以海波為刀,欲鎖我咽喉。” 林宇低聲自語,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清晰而堅定,“然我川東之根,在千山萬壑之間,在兆民胼胝之上!你的刀,割不斷這連綿群山!你的鎖,困不住這生生不息!”
    他緩緩握緊拳頭,眼中那簇名為 “火種” 的光芒,在深邃的黑暗裏,燃燒得越發熾烈而純粹。針鋒相對的海上博弈,與深植內陸的砥柱根基,共同構成了川東破浪前行的雙翼。無論前方是驚濤駭浪,還是暗礁險灘,這雙翼,必將帶著這新生的火種,飛向更廣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