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火淬真金 —— 技術沉澱與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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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塗山船廠深處。 崇禎十七年(1644)八月初。 秋雨連綿。
    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 “磐石號” 黝黑的鐵甲上,發出 “劈啪” 的脆響,像無數根細針在敲打這頭鋼鐵巨獸。巨大的船身如同擱淺的史前巨獸,靜臥在幹船塢中,任憑冰冷的秋雨衝刷著它的每一寸肌膚。船塢內並未因巨艦的 “養傷” 而沉寂,反而彌漫著一種比熔爐更熾熱的氛圍 —— 一場關於失敗的技術 “大審” 正在緊張進行。
    斷裂的硬木輻條、扭曲變形的傳動支架、布滿裂紋的連接軸…… 這些冰冷的殘骸被整齊地擺放在鋪著油布的空地上,如同等待驗屍的證物。孫師傅不再是那個在輪機艙裏聲嘶力竭的工頭,而是如同最老練的仵作,帶著一群核心工匠,手持卡尺、角規、甚至是從吳明遠那裏借來的簡易顯微鏡,正對著每一處斷口、每一道裂痕進行最精細的測量、繪圖、記錄。
    “都給我看仔細了!” 孫師傅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卻異常清晰,他指著主齒輪上一根斷裂輻條的根部放大圖,唾沫星子混著雨水濺在圖紙上,“這斷口不是齊整的!有撕裂狀紋路!這說明啥?說明斷裂前,它已經扛了老長時間、不均勻的大力道!硬木的韌性都被榨幹了!”
    “孫頭兒說得在理!” 一個年輕工匠舉著手裏的木料樣本,雨水順著他的鼻尖往下滴,“我們用不同硬度的木頭做了衝擊試驗!在同樣的力道下,鐵力木雖然沒斷,但裏麵的纖維已經有看不見的損傷和小裂紋了!這就跟人扛麻袋似的,一次扛兩百斤沒事,扛十次,骨頭裏麵就有暗傷了!咱們之前光想著加固外麵,沒料到裏麵的‘內傷’在慢慢攢著呢!”
    “還有這傳動支架的扭曲角度!” 另一個工匠扒開圍著的人群,指著測繪圖紙大喊,“扭曲方向能看出來,斷裂的時候產生的大力道,不是順著主軸切線方向來的,而是帶著一股子邪乎的側向撕裂勁兒!這說明咱們的齒輪咬合精度和軸係剛性,在使勁兒的時候還是不夠!力量傳得不‘順’,就生了破壞性的‘扭勁兒’!”
    爭論聲此起彼伏,不再是之前那種盲目的爭吵,而是基於觀察和實驗數據的理性探討。葉夢珠靜靜地站在人群外圍,雨水順著她罩袍的帽簷滴落,在胸前積成小小的水窪,冰冷的金屬義肢上凝結著水珠,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光。她沒有插話,隻是專注地聽著,那雙清冷的眸子在雨幕中閃爍著思考的光芒。
    “都停一下。” 當爭論再次陷入 “全換鋼” 與 “加固木” 的僵局時,葉夢珠的聲音穿透了雨幕和嘈雜,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劃破了喧囂。
    工匠們瞬間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這位將他們從絕望中拉回的主心骨,連雨聲似乎都小了幾分。
    “木輻條的能耐,咱們已經見識到了。全換成精鋼,不是咱們不想,是現在還辦不到 —— 不是技術上不行,是根基還沒打牢。” 葉夢珠的聲音清冷而沉穩,她走到殘骸前,拿起一根斷裂的輻條,雨水順著輻條的紋路往下流,“但這次失敗,最值錢的地方,是它像一把刀,把咱們不知道的盲區給剖開了。它告訴咱們,不是力氣不夠,而是傳遞力氣的‘道’,不夠好,不夠多!”
    她拿起炭筆,在一塊相對幹淨的木板上飛快地畫著:“別再想著單點硬扛了!把這股子大力氣,拆了!分了!用更精巧、更結實的齒輪組,弄出一條條並排的、更‘順溜’的力量傳遞道兒!五十人的腳踏勁兒,先通過省力杠杆放大,再通過多組精鐵鑄的中小型齒輪一級級傳過去,最後匯總到明輪主軸上!”
    草圖在她筆下迅速成型,一條條清晰的傳動線路如同脈絡般延伸開來,在雨幕中格外顯眼。
    “絕了!太絕了!” 孫師傅渾濁的老眼一下子亮了起來,激動得胡須都在顫抖,他一把抓住葉夢珠的胳膊,又趕緊鬆開,怕自己手上的油汙弄髒了她的衣服,“化整為零!分力合擊!夫人!您這是點石成金啊!這樣單個齒輪和軸承受的力氣小了,對材料的要求就降下來了!用咱們現在能穩定鑄出來的精鐵小齒輪,配上省力的腳踏盤... 準行!工期和花費也能少一大截!”
    工匠們圍著草圖,興奮地討論著細節,之前的沮喪被一種撥雲見日的激動取代。失敗不再是終點,而是通向更高台階的墊腳石。雨水似乎也被這股熱情感染,小了不少。
    “孫師傅,你牽頭,組建個‘磐石傳動攻堅組’。” 葉夢珠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語氣不容置疑,“按這個思路,三天內拿出詳細的設計方案!材料組,把精鐵供應跟上!鍛工組,按新要求鑄齒輪毛坯!記住了,咱們不求快,隻求每一步都走得紮實!這‘磐石號’的骨頭,得在這次修複中,煉得更結實!”
    “得嘞!” 孫師傅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旁邊的鐵桶嗡嗡響。
    爐火在雨幕中重新熊熊燃燒,映紅了半邊天,鍛錘的敲擊聲帶著新的節奏和力量響起,“叮叮當當” 的聲音在雨巷中回蕩,像是在演奏一曲革新的樂章。船塢內彌漫的不再是失敗的陰霾,而是沉澱後的專注與突破的渴望。技術的力量,正在爐火與反思的淬煉中,向著更深、更精的方向慢慢紮根、生長。
    第一百五十四章(中) 沃土孕生機 —— 農業根基與民心所向
    川東腹地,平昌縣,張家坳。 八月中,秋高氣爽。
    日頭把金粉似的光撒在稻田上,沉甸甸的穀穗低著頭,穗尖的芒刺在風裏輕輕顫動,像無數支小嗩呐在吹奏豐收。田埂邊的狗尾草長到半人高,毛茸茸的穗子沾著晨露,被陽光照得透亮。割倒的稻捆在田壟上碼成小山,金黃的稻葉間還夾著幾株紫色的野花,是被鐮刀順帶割下來的,反倒添了幾分野趣。
    張石頭站在田埂最高處,褲腳還沾著泥點。風掠過時,稻浪 “沙沙” 地響,帶著新穀特有的清甜氣息,混著泥土的腥氣撲進鼻腔。他彎腰撿起一穗掉落的稻穀,用粗糙的拇指搓掉穀殼,雪白的米粒滾在掌心,帶著溫熱的觸感。
    “吳先生!您聞這米香!” 他朝著田那頭喊,聲音撞在稻浪上碎成一片,“新稻打出來的米,熬粥能結層米油!”
    吳明遠背著藥簍走過來,簍子裏還裝著剛采的驅蟲草藥。他捏起張石頭掌心的米粒,對著太陽照了照:“透光無斑,是好米。” 指腹碾過米粒邊緣,能感覺到細微的紋路,“你這地用了草木灰追肥,肥力足,穀粒才這麽瓷實。”
    田壟間,二柱子正揮著鐮刀割稻,“唰唰” 的聲響裏,稻稈斷裂的脆響格外清晰。他媳婦端著瓦盆走來,裏麵盛著晾好的綠豆湯,粗瓷碗碰撞發出 “叮叮” 聲:“歇會兒再割!喝口湯!” 綠豆湯裏飄著幾片薄荷葉,清清涼涼的氣息漫開來,驅散了身上的熱燥。
    “石頭叔家的稻子比咱家多打兩成!” 二柱子灌了大半碗湯,喉結滾動的聲響在田埂間回蕩,“明年咱也學他,用那新式曲轅犁,省出的力氣能多翻半畝地!”
    不遠處的打穀場更熱鬧。脫粒機 “嗡嗡” 地轉著,金黃的稻殼被扇到空中,像揚起一場碎金雨,落在人的頭發上、肩膀上。三嬸婆蹲在竹篩前揚穀,手腕一抖,癟穀和草屑被風卷走,留下飽滿的穀粒 “簌簌” 落進筐裏。她袖口磨出了毛邊,露出黝黑的胳膊,上麵沾著穀殼的碎屑。
    “你看這穀粒!” 三嬸婆抓起一把稻穀湊到鼻尖,深深吸了口氣,“有股子陽光的味道!往年這時候,地主家的狗腿子早就來催租了,今年倒好,自家的穀倉先滿了!”
    打穀場邊的老槐樹下,幾個娃娃正圍著竹筐玩 “抓石子”,手裏的石子換成了飽滿的稻穀。小栓子攥著三粒稻穀當籌碼,輸了就把穀粒塞進嘴裏,“哢嚓” 一聲咬碎,新米的清甜在舌尖散開。
    “我爹說了,這稻子能換筆墨!” 他吐出穀殼,拍著胸脯跟小夥伴炫耀,嘴角還沾著白色的米渣。
    劉子墨帶著勸學員走過來時,正撞見張石頭指揮著兒子往板車上裝稻捆。木車軲轆碾過石子路,發出 “吱呀” 的聲響,稻穗垂下來掃過地麵,留下一串細碎的穀粒。
    “石頭,今年的租子能交齊了?” 劉子墨笑著問,腳下踢到半穗掉落的稻穀,彎腰撿了起來。
    張石頭直起腰,手背在衣角上蹭了蹭:“劉先生說笑了!如今咱不交租,自家吃不完的,還能去鎮上換布換鹽!” 他指著遠處新搭的穀倉,茅草頂在陽光下泛著金輝,“那倉是用官府給的‘磐石漿’抹的縫,不漏雨!我打算把最好的稻穗留作種子,明年多種兩畝!”
    劉子墨望著漫山遍野的金黃,風過時,稻浪起伏的弧度像大地的呼吸。他想起月初來勘察時,這片地還留著去年旱災的裂痕,如今卻成了糧倉。勸學員小王正蹲在田邊,幫著老農量稻穗長度,本子上畫滿了歪歪扭扭的記號,鉛筆尖上還沾著泥。
    “劉先生,您看這穗長!” 小王舉著本子跑過來,紙頁被風吹得嘩嘩響,“比縣誌上記載的最高產還要多出一寸!”
    劉子墨接過本子,指尖劃過那些帶著泥點的字跡,忽然覺得這些數字比任何文告都有力量。遠處傳來孩童的笑聲,原來是小栓子他們在穀堆上打滾,金黃的穀殼粘滿了粗布衣裳,像一群會跑的稻草人。
    “這就是根基啊。” 劉子墨輕聲說,風吹動他的長衫,帶著稻花的香氣,“倉廩實了,民心才會像這稻根一樣,往深裏紮。”
    夕陽西沉時,打穀場的炊煙嫋嫋升起,混著新米的香氣飄向村落。張石頭家的煙囪裏,率先冒出淡藍色的煙,那是他媳婦在試煮新米。瓦鍋裏咕嘟咕嘟的聲響,隔著半條街都能聽見,勾得人直咽口水。
    夜色漸濃,田埂上的螢火蟲亮了起來,像散落的星子。穀倉的門 “吱呀” 一聲關上,掛鎖扣上的 “哢噠” 聲格外清晰。張石頭摸著倉壁上涼絲絲的 “磐石漿” 塗層,心裏頭踏實得很 —— 這倉裏裝的不隻是糧食,是一家人的念想,是能扛住任何風浪的底氣。
    川東的土地在夜色裏沉睡著,泥土深處,新播的麥種正悄悄發芽。民心如同埋在土裏的種子,在這片有盼頭的土地上,正攢著勁兒,要長出一片參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