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驚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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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七年(1645)四月中,川東,白帝城,經略府議事廳。
窗外的江風裹挾著早春的暖意,卷起幾片新抽的柳葉打著旋兒飄落,卻吹不散議事廳內凝重如鐵的氣氛。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麵投下斑駁的光影,映照著桌案上攤開的荊襄輿圖 —— 圖上襄陽府 “蘇家塢” 的位置被紅筆圈出三個重疊的圓圈,旁邊密密麻麻批注著土地清查的進度和佃戶名冊。空氣中彌漫著鬆煙墨與陳年楠木混合的氣息,還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如同暴雨將至前的沉悶,連案頭銅爐裏燃著的安神香都仿佛凝固在半空。
林宇端坐主位,眉頭微蹙成川字,指尖在輿圖上重重一點,將標注 “蘇家塢” 的桑皮紙戳出細微的褶皺:“襄陽蘇氏,百年豪紳,樹大根深!此次土地清查,其隱匿田畝不下千頃,竟還敢煽動不明真相的佃戶,以‘祖製不可違’‘丈量壞風水’為由聚眾鬧事,打傷三名農會幹事,連新式丈量步車的黃銅測輪都砸變形了… 此風絕不能長!”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寒冬般的冷冽,案頭的青銅鎮紙在陽光下泛著寒光,上麵雕刻的 “安邦” 二字清晰可見。
陳墨立刻接口,手中折扇在掌心輕敲出急促的節奏:“大人息怒!蘇氏隻是冰山一角啊!荊襄新附之地,舊有士紳勢力盤根錯節,光是襄陽府就有七家世代為官的大族相互聯姻,牽一發而動全身!新政觸及他們的根本利益,抵觸自然強烈。李將軍雖以強力彈壓,但處置若過於激進,恐激化矛盾,反倒讓那些本就觀望的鄉民心生疑懼,影響民心歸附啊…” 他說著看向坐在下首的李定國,眼中憂慮之色更濃,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折扇上 “經世濟民” 的刻字。
李定國身著銀甲,甲葉上的寒光映著他沉毅的麵龐,聞言抱拳起身,鐵甲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陳先生此言差矣!末將已令部卒在蘇家塢周邊三裏布防,凡有聚眾抗法、暴力阻撓者,必按軍法處置!但如陳先生所言,強力可壓一時,難服長遠之心!當務之急是速頒《荊襄田畝新令》,廣貼告示曉諭新政之利,把被裹挾鄉民家中的實際田畝數與繳稅額公示出來,讓他們親眼看看士紳的盤剝之重,是非曲直自會分明!” 他腰間的佩劍隨著動作輕響,劍鞘上鑲嵌的綠鬆石在光影中閃爍,那是林宇所賜的 “靖安” 劍,象征著鎮守荊襄的重任。
吳明遠撚著花白的胡須,重重咳嗽一聲:“諸位稍安勿躁!蘇氏之流所恃者,無非‘祖宗成法’四字!老夫以為,可尋其族中曾任過教諭的蘇明遠出麵,此人素有清名,曾在鄉中講學頗有聲望。許以‘保全宗族祠堂’‘減免三年商稅’之利,促其內部分化!同時需請樊城的周老先生等德高望重之耆老出麵,向受蠱惑鄉民宣講新政的好處 —— 就像當年在川東推廣水車時那樣,讓百姓親眼見到實惠,比刀兵相向更有效啊!” 他從袖中取出一卷賬冊,上麵用蠅頭小楷記錄著川東推行新政後畝產增加的數據,紙頁邊緣已被反複翻閱磨出毛邊。
趙猛聽得不耐煩,猛地一拍桌子,甕聲吼道:“要俺說,跟這些喝民血的蠹蟲囉嗦什麽!上次蘇家護院打傷農會幹事時,手裏還拿著當年張獻忠頒發的免稅文書當護身符!簡直是無法無天!敢動刀子阻撓就是**!按軍法砍了領頭的蘇家族長,沒收田產分給佃戶,看誰還敢跳出來鬧事!對付豺狼就得用獵槍!” 他脖頸上暴起的青筋突突直跳,當年在夔門斬殺亂兵的煞氣猶在,震得茶盞輕顫,茶水濺出杯沿。
就在眾人各執一詞爭論不休,商議如何破解荊襄 “深根固本” 路上這道硬坎時,議事廳厚重的楠木門被 “吱呀” 一聲推開一道縫隙。柳如煙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幽蘭,無聲步入。她依舊是一身素淨的玄色勁裝,外罩同色鬥篷,鬥篷下擺還沾著趕路的塵土和草屑,顯然是晝夜兼程而來。清冷的麵容此刻卻籠著一層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謬,平日裏清澈的眼眸此刻像結了層寒冰。她步履極快地走到林宇身側,微微俯身,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冰錐:“大人!南京八百裏加急密報!天崩地裂!”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她身上,廳內落針可聞,連香爐裏香灰掉落的輕響都清晰可辨。
柳如煙深吸一口氣,喉結微動,清晰而冷冽地吐出石破天驚的消息:“三月末北都陷落時,一自稱‘崇禎太子’朱慈烺者,從京城破牆而出,曆經艱險逃至南京!據說他還記得當年在文華殿讀書時,先帝賞賜的玉牌紋樣,連東宮侍讀的名字都能準確說出,細節分毫不差!”
“然!弘光朝廷竟拒不認其為真!以‘形跡可疑,假冒儲君’之罪,將他及其隨從數人打入詔獄!連當年東宮的老太監出麵辨認,都被馬士英以‘妖言惑眾’為由杖責三十,至今還在詔獄苟延殘喘!”
“朝野大嘩!東林遺老、複社士子、勳貴遺脈群情激憤!南京貢院門前聚集了上千舉子,舉著‘保全太子,以安社稷’的白幡哭宮三日,哭聲震動皇城!直指首輔馬士英、兵部尚書阮大铖等人為保擁立弘光之功,掩蓋其位不正之實,不惜構陷真太子,禍亂國本!”
“南京城內,輿情鼎沸!百姓沿街傳唱‘太子冤,奸臣歡,中興夢,碎塵煙’的民謠,傳唱之聲連深宮都能聽見!而百官卻噤若寒蟬,誰敢進言便被斥為‘太子黨羽’!這‘太子案’已成燎原之火席卷南都,朝廷威信… 蕩然無存!”
“哐當 ——!”
一聲脆響打破死寂。吳明遠手中的青瓷茶盞失手跌落,在青磚地上摔得粉碎,溫熱的茶水濺濕了他的袍角和千層底布鞋。他渾然不覺,老臉瞬間褪盡血色,嘴唇哆嗦著指向柳如煙,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扭曲:“太… 太子殿下?!尚在人間?!還被… 被打入詔獄?!構陷?!這… 這是要斷了大明的根啊!” 他胸口劇烈起伏,花白的胡須顫抖不止,猛地一拍桌案,老淚縱橫,聲音嘶啞悲憤,“荒謬!滑天下之大稽!此乃自毀長城,動搖國本!馬士英!阮大铖!奸佞誤國!我大明百年基業,要毀在這幫奸賊手裏了啊!” 他顫抖著從懷中取出一方錦盒,裏麵是珍藏的先帝禦賜墨寶,淚水滴落在泛黃的宣紙上,暈開點點墨跡。
陳墨也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發白如紙,手中折扇 “啪” 地合上,扇骨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們… 他們怎敢如此膽大包天?!若太子為真,弘光帝帝位危如累卵;若為假,如此處置亦失盡天下人心!馬、阮等人利令智昏,為保權位竟行此親者痛仇者快之舉!南京城現在流傳‘福王宴罷歌未歇,東宮冤魂哭長夜’的童謠,三歲孩童都在傳唱!朝廷… 朝廷根基已被他們親手掘斷,怕是回天乏術了!” 他翻開案頭的《南都邸報》,上麵還刊登著弘光帝 “中興大明” 的詔書,旁邊的空白處有他先前批注的 “可寄厚望” 四字,此刻看來無比諷刺,他狠狠一拳砸在案上。
李定國眉頭緊鎖如鐵鑄,指節因用力握拳而發白,指節泛白幾乎要捏碎手中的茶杯:“無論太子真偽,此舉已自絕於天下忠義之士!南京城內已有人舉著‘還我太子,誅除奸佞’的牌子上街,軍中亦有流言四起,說要‘清君側以安社稷’… 南京朝廷… 氣數恐不久矣!” 他想起自己在荊襄推行新政時,百姓們捧著新收獲的糧食感恩戴德的場景,與南京的混亂形成鮮明對比,心中更添沉重,聲音裏帶著無盡的失望。
趙猛先是一愣,隨即怒極反笑,笑聲在寂靜的廳內顯得格外刺耳:“哈!好個朝廷!好個皇帝!前腳剛給咱們下八百裏加急的催命符,要糧要餉要援軍,後腳就把自己親侄子(若為真)往死牢裏送!就這德性?還剿賊複京?還中興大明?我呸!一群蠹蟲!早就爛到根子裏了!老子看他們連張獻忠都不如!” 他猛地起身,腰間虎符撞擊甲胄發出鏗鏘怒響,椅子被帶得向後滑動半尺,在地麵劃出刺耳的聲響,眼中滿是鄙夷與怒火。
廳內一片死寂,隻剩下吳明遠壓抑的悲泣和眾人粗重的呼吸聲。窗外溫暖的春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幾隻燕子在庭院裏輕快地掠過,此刻卻顯得如此諷刺。來自南京的這道驚雷,比任何戰場上的炮火都更猛烈地撼動著每個人的心神,仿佛整個江南的風雨都隨著這消息湧入了這座臨江的議事廳。
林宇沉默著,放在桌案上的手,指尖幾不可察地微微蜷縮,指甲在光滑的梨木桌麵上留下淺淡的痕跡。這個消息與他記憶中模糊的曆史軌跡重合,卻因具體情境更顯瘋狂絕望。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穿透室內的悲憤嘈雜,帶著穿透迷霧的寒意:“真偽難辨,人心已失。馬、阮此舉非為辨真偽,實為固權位。掘墓之舉,愚不可及!” 他頓了頓,目光陡然銳利如刀鋒直刺柳如煙,“此案既起,天下矚目。左良玉處… 可有異動?”
柳如煙迎上林宇的目光,深吸一口氣,清冷眼眸中映出的是比方才 “太子案” 更令人心悸的風暴前兆,她緩緩從懷中取出第二份密報,蠟封上還帶著武昌城的火漆印,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武昌八百裏加急,與南京密報同時抵達 —— 左良玉已在武昌誓師,以‘清君側,誅馬阮,救太子’為名,盡起麾下二十萬大軍,順江東下,直逼南京!”
廳內落針可聞,窗外的鳥鳴也仿佛在這一刻消失。所有人的心,都被這石破天驚的消息狠狠攥住。金陵的驚雷餘音未絕,來自武昌方向的更猛烈暴風雨,已在林宇的預判中,露出了猙獰的全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