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變連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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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七年(1645)五月中,荊襄,漢水前線。
    左良玉的王旗大纛在漢水東岸獵獵飄揚,猩紅的旗麵繡著猙獰的猛虎圖案,如同壓在襄陽城頭的一片沉重陰雲。數十萬大軍連營數十裏,土黃色的營盤連綿起伏,人喊馬嘶與鼓角聲交織成震耳的喧囂,氣勢洶洶如怒濤拍岸。左良玉親臨督戰帶來的不僅是更多的精銳老營和攻城器械,更是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壓力。襄陽城內,連日血戰的疲憊如同瘟疫蔓延,士兵眼窩深陷,甲胄上的血汙凝結成黑褐色;物資匱乏的陰影愈發濃重,藥箱裏的金瘡藥見了底,箭囊中的箭矢也隻剩半截,連城頭的火炮都因彈藥不足而減少了發射頻率。
    左良玉的中軍大帳設在一處可俯瞰漢水與襄陽城的高坡之上,帳外甲士環列,帳內卻陳設奢華 —— 鋪著整張東北虎皮的軟榻,嵌著瑪瑙的酒壺,牆上掛著名家字畫,與帳外士卒的困頓形成刺目對比。左良玉一身蜀錦蟒袍,斜靠在軟榻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榻邊的玉如意,臉色帶著一種病態的潮紅,眼袋浮腫如核桃,呼吸粗重得像破舊的風箱。連日的舟車勞頓、戰事不順的焦慮、以及多年沉湎酒色掏空的身體,讓他連說話都帶著氣促。
    “廢物!都是廢物!” 左良玉將一份戰報狠狠摔在地上,羊皮紙碎裂的聲響在帳內回蕩,他對著帳下噤若寒蟬的諸將咆哮,“張勇!十幾萬人馬,打了半個月,連個樊城豁口都站不穩!損兵折將,徒耗錢糧!本帥養你們何用?!” 他猛地劇烈咳嗽起來,喉間發出 “嗬嗬” 的異響,旁邊侍立的親隨連忙奉上參湯,銀匙碰到玉碗發出清脆的聲響。
    張勇等將領麵如土色,垂首盯著地麵的紋路不敢抬頭。樊城血戰的慘烈和守軍(尤其是那能在人群中炸開的 “***”)的頑強,遠超他們的預計,每一次衝鋒都像是在填人命。
    “父帥息怒!” 左良玉的義子左夢庚上前一步,玄色戰袍上的金線在帳內搖曳的燭火下閃爍,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色,“襄陽城堅炮利,李定國那廝又狡詐悍勇,強攻非上策。不若分兵一部,溯漢水而上,繞擊其側後,或可… 或可斷其糧道”
    “放屁!” 左良玉粗暴地打斷,唾沫星子濺到左夢庚臉上,“分兵?分兵更弱!本帥就要用泰山壓頂之勢,碾碎這襄陽!傳令各營!明日!給老子全線猛攻!不分主次!所有火炮給老子轟!所有士卒給老子衝!用人命填,也要填平那漢水!踏平那襄陽城!三日之內,若還拿不下樊城,提頭來見!”
    他聲嘶力竭地下令,額角青筋暴跳如蚯蚓,咳嗽得更厲害了,腰側的傷口隱隱作痛 —— 那是早年與李自成廝殺時留下的舊傷。帳內諸將麵麵相覷,心中叫苦不迭,卻無人敢再勸。這種不顧傷亡的瘋狂命令,隻會讓本就低落的士氣更加渙散。
    就在這壓抑的氣氛中,一名親兵連滾帶爬闖入大帳,甲胄歪斜,臉色慘白如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大… 大帥!南京… 南京急報!八百裏加急!塘報… 塘報染血了!”
    左良玉不耐煩地揮手:“念!還能有什麽破事?馬士英那老狗求饒了?”
    親兵顫抖著展開一份染著暗紅汗漬的緊急塘報,聲音帶著哭腔:“稟大帥!四… 四月二十五日… 建奴… 建奴睿親王多爾袞,親統大軍… 突… 突破江北防線!淮安… 揚州… 相繼失陷!督師… 督師史可法大人… 率揚州軍民死戰七日… 城破… 殉國揚州!建奴… 建奴前鋒已… 已飲馬長江!南京… 南京震動!官民奔逃,危在旦夕!”
    “什麽?!”
    如同晴天霹靂在帳中炸響!所有將領,包括暴怒的左良玉,瞬間僵在原地!張勇手中的鐵頭盔 “哐當” 一聲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史… 史督師… 殉國了?”
    “揚州… 那鐵打的揚州城… 丟了?”
    “建奴… 到長江了?!”
    難以置信的驚呼聲此起彼伏,帳內的燭火劇烈搖晃,將眾人的影子投在帳壁上,如同鬼魅。他們在這裏為了 “清君側” 打生打死,卻沒想到真正的滅頂之災,已經從北方席卷而來!那個被他們輕視多年的關外蠻夷,竟已如狼似虎地撲到了江南腹心之地!南京朝廷,那所謂的 “半壁江山”,此刻已危如累卵!
    左良玉臉上的潮紅瞬間褪去,變得一片死灰,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他猛地從軟榻上彈起身,身體卻劇烈搖晃了一下,踉蹌著扶住案幾,指著那親兵:“你… 你說什麽?再說一遍?史可法… 死了?建奴… 到長江了?”
    “千真萬確啊大帥!塘報在此!南京方麵… 已… 已亂成一團!江北四鎮… 黃得功部潰於浦口,劉良佐… 降了!馬士英… 據說正暗中準備車駕,要… 要逃去杭州了…” 親兵泣不成聲,將染血的塘報遞上前。
    “噗 ——!”
    左良玉身體猛地一顫,一口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狂噴而出,濺滿了麵前的玉案和虎皮軟榻,殷紅的血珠在錦緞上迅速暈開。他雙目圓睜,眼球布滿血絲,充滿了極致的震驚、恐懼、不甘與一種被命運戲弄的荒謬感!手指顫抖地指著北方,喉嚨裏發出 “嗬嗬” 的怪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胸口劇烈起伏,像是有團烈火在灼燒。
    “父帥!”
    “大帥!”
    左夢庚和諸將驚駭欲絕,慌忙上前攙扶。左良玉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左夢庚懷裏,眼神渙散如風中殘燭,氣息奄奄。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他本就油盡燈枯的身體和那顆充滿野心的心髒。
    “快!快傳軍醫!快拿參湯來!” 左夢庚嘶聲大吼,雙手緊緊抱住父親冰冷的身體,眼中卻飛快地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 是悲痛?是驚惶?還是… 一絲隱秘的解脫與機會?
    然而,一切都太遲了。左良玉的瞳孔迅速放大,最後望了一眼帳外飄揚的王旗,抓著左夢庚衣襟的手無力地垂下。這位擁兵數十萬、攪動南明風雲的 “寧南侯”,竟在聽聞清軍南下、史可法殉國的驚變之下,急怒攻心,嘔血而亡!死時,雙目猶自圓睜,死死瞪著北方,充滿了無盡的恐懼與未竟的野心。
    中軍大帳內,死一般的寂靜。旋即,爆發出震天的哭嚎與徹底的混亂!
    “大帥薨了!”
    “大帥!大帥啊!”
    “怎麽辦?!現在怎麽辦?!”
    左良玉的暴亡,如同一顆投入沸油鍋的冰水,瞬間將他龐大的軍隊炸得四分五裂!主帥猝死,強敵壓境(清軍),內部派係林立(左夢庚、金聲桓、張勇等各懷心思),攻打襄陽受挫,後勤糧草告罄… 所有的矛盾在瞬間爆發,如同決堤的洪水!
    “少帥!當務之急是穩住軍心!秘不發喪!先拿下襄陽再說!” 有老成將領急道,胡須顫抖不止。
    “發什麽喪!” 左夢庚猛地推開攙扶的人,臉上淚痕未幹,眼中卻燃燒起一種近乎瘋狂的野心光芒,他拔劍指向東方,劍刃映著燭火閃爍,“父帥… 父帥遺命!回師!立刻回師!東下勤王!保衛南京!誅殺奸佞馬士英!迎擊建奴!” 他聲音嘶啞卻充滿了煽動力,“這才是真正的勤王!這才是為父帥報仇!全軍聽令!拔營!東進!違令者斬!”
    他根本不等諸將反應,更不顧及還在與襄陽守軍對峙的前線部隊,率先帶著自己的親信營頭,倉皇拔營,馬蹄揚起滾滾煙塵,如同喪家之犬般沿著來路向東瘋狂撤退!什麽 “清君側”,什麽襄陽城,在滅頂的清軍威脅和攫取軍權的誘惑麵前,統統被拋到了腦後!
    主將暴亡,少帥倉惶東逃!整個左軍瞬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軍令不通,建製瓦解!各路將領或追隨左夢庚東逃,或擁兵自重準備割據,更多的則是徹底失去了約束!恐懼和貪婪如同瘟疫般蔓延!
    “跑啊!建奴打過來了!再不跑沒命了!”
    “少帥跑了!快搶啊!營裏還有糧食!”
    “糧食!金銀!女人!搶到就是賺到!”
    嘩變發生了!無數士卒如同脫韁的野馬,掀翻糧囤,劈開軍械庫,開始瘋狂地搶劫營中的糧秣輜重,甚至為了一袋米、一匹布互相廝殺搶奪!軍官彈壓不住,反而被亂兵砍倒在地!營嘯如同燎原之火,迅速席卷了整個連營!漢水東岸,左良玉苦心經營的大軍,在短短一日之間,竟自我崩潰,化作無數股燒殺搶掠的土匪流寇,向著四麵八方,特別是富庶的鄂東、九江方向漫卷而去,所過之處,村莊被焚,百姓遭殃,哭聲震天!
    襄陽城頭。
    李定國和守軍將士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對岸那匪夷所思的驚天巨變!
    昨日還是旌旗蔽日、殺氣騰騰的連營,今日已是火光四起,濃煙衝天如同黑龍!震天的喊殺聲、哭嚎聲、狂笑聲取代了戰鼓號角!無數人影如同沒頭蒼蠅般亂竄,互相砍殺,搶奪物資,焚燒營帳… 哪裏還有半分軍隊的樣子?分明是地獄之門洞開,釋放出了無數惡鬼!
    “這… 這是怎麽回事?” 連身經百戰的西營老卒都看得瞠目結舌,手中的刀差點掉在地上。
    很快,從抓獲的潰兵和 “察訪司” 冒險過江探聽的情報中,拚湊出了那令人難以置信的真相:左良玉驚聞清軍南下、史可法殉國,急怒攻心,嘔血暴亡!其子左夢庚奪權,倉惶東逃!大軍嘩變,徹底崩潰!
    巨大的震驚過後,是劫後餘生的狂喜!
    “左逆死了!賊兵散了!”
    “我們守住了!襄陽守住了!”
    城頭上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疲憊不堪的士卒們相擁而泣,許多人脫力般癱倒在地,又哭又笑,有人甚至激動地將頭盔拋向空中。持續近月的血腥攻防,巨大的犧牲和壓力,在這一刻,竟以如此戲劇性的方式宣告結束!
    李定國按著冰冷的城垛,望著對岸那片人間地獄般的景象,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終於得以稍緩,甲胄上的血痂隨著動作簌簌掉落。然而,他的臉上卻並無太多喜色,反而籠罩著一層更深的陰霾。左良玉雖亡,但其潰軍已成流寇大患,更可怕的是… 清軍!史可法殉國,揚州陷落,建奴飲馬長江!這消息,比左良玉的百萬大軍更讓他感到刺骨的寒意,如同冰水澆頭。真正的劫難,才剛剛開始。
    白帝城,經略府。
    當左良玉暴亡、其軍崩潰的驚人消息通過 “察訪司” 的加密渠道,以最快速度傳到白帝城時,經略府內一片震動!趙猛等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複確認塘報上的每一個字。
    “死了?就這麽… 嘔血死了?” 陳墨拿著密報,手指都在顫抖,紙張邊緣被捏得發皺,“數十萬大軍… 一朝崩潰?這… 這真是天意難測!”
    “天佑川東!天佑荊襄!” 吳明遠老淚縱橫,對著北方連連作揖,花白的胡須顫抖不止,以為是上蒼庇佑,讓荊襄躲過一劫。
    然而,林宇在短暫的驚訝之後,臉色卻變得前所未有的凝重,眉頭緊鎖成川字。他立刻讓柳如煙調閱所有關於北方的最新情報。當那份遲來一步、關於清軍突破江北、史可法殉國、揚州陷落的加急密報終於攤開在桌案上時,整個議事廳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連呼吸聲都仿佛消失了。
    空氣仿佛被凍結了,帶著徹骨的寒意。窗外明媚的春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此刻卻顯得如此虛假和諷刺。
    趙猛一拳砸在楠木柱子上,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沒了剛剛因左軍崩潰而升起的一絲慶幸。左良玉的威脅,在真正的滅國級災難麵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來自關外、磨刀霍霍數十年的真正惡狼,終於亮出了最鋒利的獠牙,一口咬向了中原最柔軟的腹地! “好一個…驚變連環。”林宇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帶著一種洞悉亂局的冰冷與沉重,“左良玉暴亡,其軍自潰,看似天佑,實則是…清軍南下這滔天巨浪掀起的第一個漩渦!”他的目光掃過眾人驚惶的臉,“史督師殉國,揚州陷落,江北崩壞…此非一城一地之失,乃南明半壁江山將傾之兆!建奴之禍,遠勝流寇百倍!其誌在吞並天下,絕無半分僥幸!”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輿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長江下遊: “傳令!” “其一,李定國部!停止休整!立即出兵,以剿匪安民之名,收複漢水以東失地!收攏左軍潰散之精壯士卒及工匠,嚴加甄別整編!繳獲之戰馬、軍械、糧秣,盡數運回!務必搶在潰兵造成更大破壞、或被清軍收編之前,控製鄂北局麵!同時,嚴密監視九江、安慶方向!左夢庚殘部及清軍動向,時刻來報!”
    “其二,川東新軍!解除一級戰備,轉入二級警戒!然沿江防禦不可鬆懈!尤其加強夔門至夷陵段江防!清軍若下南京,其水陸大軍溯江西犯,乃必然之事!‘磐石號’水營主力,立即檢修備戰,隨時待命!”
    “其三,荊襄新政!加速!再加速!接收流民,安撫地方,恢複生產!此非常時期,更需‘深根固本’,積蓄力量!陳墨、吳明遠,荊襄之事,全權托付二位!務必在亂世中,為百姓撐起一片庇護之地!”
    “其四,察訪司!”林宇目光銳利如劍,“動用一切力量,不惜代價!我要知道清軍主力確切位置、兵力部署、下一步動向!南京守禦情況!南方諸藩反應!尤其關注…唐王、魯王動向!”
    命令如同疾風驟雨般下達。經略府剛剛因左良玉敗亡而稍緩的氣氛,瞬間被更沉重、更緊迫的戰爭陰雲所籠罩。左軍的崩潰不是結束,而是一個更加黑暗、更加血腥時代的開始。來自北方的、真正的驚濤駭浪,已拍碎了江北的堤岸,正向著江南,向著川東荊襄,洶湧撲來!深植的根須,將麵臨前所未有的、冰冷徹骨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