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蛾焚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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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覆蓋著防滑鐵棱的沉重跳板,帶著火星與悶響,狠狠砸在斷橋碼頭焦黑滾燙的土地上,深深嵌入龜裂的泥層。那黝黑粗糙的鋼鐵通道邊緣還凝著暗紅血漬,如同地獄熔爐中突然降下的神跡之橋,一頭連著燃燒的廢墟煉獄,一頭搭在 “磐石號” 那龐大如臥鯨的鐵甲堡壘側麵 —— 甲板上蒸騰的蒸汽混著硝煙,在船身鏽紅的鐵板上凝成水珠,又被高溫炙成白霧,讓這生路看起來既真實又虛幻。
    “快!都跟上!別擠!” 甲板上的水兵頭目揮著刀嘶吼,“先扶傷員!李將軍呢?護著將軍上船!”
    “這邊!將軍在這兒!” 一名親兵撥開人群大喊,聲音裏帶著哭腔,“快搭把手!將軍腿上有傷!”
    生的希望,從未如此冰冷而堅硬地擺在眼前。殘存的守軍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有人拖著被彈片劃破的腿踉蹌前行,有人架著斷了胳膊的同伴嘶吼鼓勁:“撐住!上船就活了!” 連最疲憊的傷兵都咬著牙撐起身體,朝著那道鋼鐵跳板撲去!鐵板被踩踏得 “哐當” 作響,像是在為這遲來的生機敲打著急促的鼓點。
    就在這希望之光剛剛點燃的瞬間!
    “嗚嗷 ——!韃靼雄鷹在此!明狗受死!” 一聲凶戾的、帶著草原腔調的嚎叫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刺破短暫的振奮!
    側翼!那處因守軍幾乎死絕而露出的、毫不起眼的斷牆缺口處 —— 焦黑的磚石堆後突然揚起一陣塵土!一隊彪悍的蒙古輕騎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馬蹄裹著草屑與碎石,借著廢墟陰影的掩護,抓住了這轉瞬即逝的縫隙!為首的刀疤驍騎校尉在馬上狂笑:“李定國!你的死期到了!” 他手中丈餘長的精鋼挑刀直指前方,“斬下他首級者,賞牛羊千頭!”
    騎兵們齊聲呼喝,控馬技術精妙絕倫,馬蹄踏過滿地碎屍與斷裂兵器竟隻發出輕微悶響,黑馬的剪影在火光中若隱若現,瞬息之間已如旋風般卷入守軍後方!刀疤驍騎臉上那道從眉骨劃到下頜的猙獰刀疤在火光下跳動,眼神如同盤旋在戰場上空的噬人鷹隼:“看你這回往哪跑!” 他雙腿猛夾馬腹,戰馬喉間發出一聲低嘶,四蹄騰空而起,長刀借著奔馬的衝勢,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刺而出 —— 目標正是李定國後心!
    “將軍小心身後!是騎兵!” 離李定國最近的親兵剛喊出半句,就被一支流矢射穿了喉嚨,鮮血噴濺在李定國的甲胄上。
    “將軍 ——!!!”
    王小石淒厲到變調的嘶吼,帶著孩童般的哭腔,如同炸雷般在李定國耳畔響起!他離李定國不過丈許,正扶著被炮火震懵的狗娃往後撤,那道致命的寒光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瘦小的身體裏,一股混雜著恐懼、絕望和對恩情的狂暴血氣轟然衝垮了所有理智!“將軍快躲!” 他嘶吼著,身體先於靈魂做出了反應!
    “啊 ——!” 王小石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嚎叫,雙眼瞬間被血絲充滿,他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半截斷木槍杆狠狠擲出,“去死吧!” 槍杆帶著呼嘯的風聲,精準地砸向戰馬右眼!
    “噗!”
    “唏律律 ——!!!” 戰馬發出淒厲痛苦的慘嘶!劇痛讓它瞬間人立而起,前蹄瘋狂刨向空中。馬背上的刀疤驍騎猝不及防,身體猛地失控後仰,他氣急敗壞地怒吼:“該死的小雜種!” 那誌在必得的致命一刀頓時失了準頭,帶著刺耳的破空聲擦過李定國後頸的護頸鐵甲,“滋啦” 一聲,冰冷的刀鋒刮過金屬甲片,濺起一溜刺目的火星!
    這電光火石般的遲滯,救了李定國一命!
    “狗韃子敢暗算將軍!” 趙猛如同被徹底激怒的暴熊,拖著受傷的左臂從斜刺裏咆哮著猛撲而至,“爺爺劈了你!” 他那根沾滿紅白之物的沉重狼牙棒帶著惡風,自下而上狠狠撩砸在驍騎校尉腰腹,“讓你知道爺爺的厲害!”
    “哢嚓!” 令人頭皮發麻的骨裂聲清晰爆響!驍騎校尉的慘叫隻發出半聲便戛然而止,身體如同破麻袋般橫飛出去。後續的蒙古騎兵見狀怒吼:“殺了這蠻子!為校尉報仇!” 數騎彎刀閃爍著寒光,瘋狂撲向趙猛!
    與此同時,更多騎兵衝入守軍後陣,為首者狂吼:“攔住那些點火的!別讓他們炸橋!”
    “攔住他們!” 死士頭目目眥欲裂,左手護著火種罐,右手顫抖著點燃火折,“快!點火藥桶!不能讓韃子追上船!”
    “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潑灑而至!死士中有人中箭倒地,臨死前嘶吼:“頭…… 頭目…… 火油…… 灑了……” 火種罐 “哐當” 落地,珍貴的火油潑在泥濘裏,燃起一小片幽藍火苗,又被疾馳的馬蹄無情踐踏!
    “完了……” 一名老兵癱坐在地,絕望地喃喃,“生路斷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萬念俱灰的刹那!
    “啊 ——!!!” 一聲淒厲到仿佛靈魂被寸寸撕裂的狂吼,如同平地炸響的焦雷,壓過了所有喧囂!
    是王小石!他從清兵屍體腰間扯下一個冒著青煙的火折子,那點火星在他血汙的臉上映出妖異的平靜。旁邊的狗娃看清了他的眼神,哭喊著拉扯他的衣角:“小石哥!你要幹啥?快上船啊!我們能活的!”
    王小石沒有回頭,隻是輕輕推開狗娃的手,聲音平靜得可怕:“狗娃…… 你跟將軍上船…… 活下去……” 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堆火藥桶,“告訴…… 告訴襄陽的簪花…… 我…… 我沒忘……”
    “小石哥!不要!” 狗娃撕心裂肺地哭喊,卻被旁邊的傷兵死死按住。
    王小石握緊火折子,用盡全身氣力衝向火藥桶,口中嘶吼著那個遙遠的名字:“簪花 ——!!”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李定國猛地回頭,瞳孔驟然收縮,嘶吼道:“小石!回來!”
    趙猛格開彎刀,眼角餘光瞥見那撲火的身影,發出野獸般的悲吼:“傻小子!別去!”
    衝在最前麵的蒙古騎兵臉上猙獰的笑容瞬間僵住,驚恐地大喊:“他要炸火藥桶!快攔住他!”
    轟隆 ——!!!!
    一道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橘紅色火球從斷橋橋頭炸開!瞬間吞噬了王小石的身影,吞噬了衝在前麵的騎兵與戰馬!巨大的火球翻滾膨脹,如同地獄睜開的毀滅之瞳,緊接著是連鎖的殉爆!
    “快跑!” 蒙古騎兵陣腳大亂,有人調轉馬頭就逃,“瘋子!這明狗是瘋子!”
    “登船 ——!!!” 李定國的嘶吼帶著泣血的沙啞,在爆炸餘波中如同戰鼓擂響,“為小石報仇!活下去!”
    殘存的守軍爆發出最後的潛能,有人嘶吼:“殺!殺出去!” 他們架起傷員,踏過焦土與殘軀,不顧一切撲向鋼鐵跳板!
    “快!把將軍扶上來!” 甲板上的水兵伸手接應,“趙大哥!這邊!”
    趙猛拖著受傷的左臂,被兩名士兵架著往跳板挪,他回頭望著火海,淚水混著血汙滾落:“傻小子…… 你這又是何苦……”
    李定國被親兵架上甲板,最後回頭望了一眼斷橋方向。烈焰翻騰,濃煙滾滾,如同地獄張開的巨口。他猛地咬住下唇,血腥味充斥口腔,嘶啞下令:“開船 ——!!”
    嗚 ——!!!“磐石號” 發出震撼江天的汽笛長鳴!巨大的明輪攪動著血浪與浮屍,推動著鋼鐵巨獸駛向甘棠湖深處。艦艉翻湧的浪花中,一點焦黑的粗布碎片在漩渦邊緣掙紮了一下,終被冰冷的湖水吞沒。而船首的方向,夜色漸濃,卻有星光在雲層後隱約閃爍 —— 那是犧牲者用生命點亮的、通往生路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