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峽鎖龍
字數:4135 加入書籤
                    長江萬裏奔湧,這條孕育了華夏文脈的巨龍,終究在夔門撞上了天地設下的樊籠。兩岸萬仞絕壁如青銅巨斧劈斷蒼穹,黑黢黢的岩體直插灰蒙蒙的雲天,將掙脫九江血火的濁浪怒流死死扼在峽口。江水被驟然收束的岩壁激怒,發出撼動山嶽的咆哮,濁浪如奔馬排空而起,狠狠砸在犬牙交錯的礁石上 —— 那些礁石經千年激流衝刷,早已被磨得猙獰如獸齒,每一次撞擊都讓江水碎裂成漫天腥鹹的雨霧,劈頭蓋臉地抽打在磐石號冰冷的鐵甲上,濺起的水花在甲板上凝結成細碎的冰碴,又被下一波浪濤瞬間吞沒。
    航道窄得令人窒息,最窄處不過十丈寬,水下潛伏的漩渦如同巨獸半張的巨口,在墨綠色的江水中緩緩旋動。水麵上漂浮的斷木與枯草剛靠近漩渦邊緣,便被無形的吸力猛地拽入,連一絲掙紮的痕跡都未曾留下。絕壁頂端的雲霧被江風撕扯得支離破碎,隱約露出斷裂的古棧道殘痕,那是千年前先民與天爭路的印記。雲霧深處,猿猴的哀鳴斷斷續續飄來,時而尖銳如泣,時而低沉如訴,與江濤的怒吼、罡風的呼嘯交織成天地威壓下的蒼涼悲歌。冰冷的水霧打在臉上,帶著江水特有的腥氣與寒意,連呼吸都變得沉重如鉛。
    磐石號龐大的鐵甲身軀,在此刻的怒峽天威麵前竟顯得如此笨拙渺小。這艘曾在江麵上橫衝直撞的鋼鐵巨獸,此刻像被投入沸鼎的困獸,每一寸鐵甲都在激流中顫抖。艦體深處,蒸汽輪機仍在苟延殘喘,為水泵與應急照明提供著微弱動力,發出老牛破車般的沉悶嘶吼,仿佛隨時都會徹底停擺。粗大的煙囪噴吐的黑煙剛離艦體,便被峽穀間凜冽的罡風撕成碎片,如斷魂的黑蝶般轉瞬飄散在絕壁間。然而支撐鋼鐵巨獸掙紮前行的,早已不是蒸汽偉力 —— 船體兩側明輪艙裏,那數十具血肉之軀正爆發出近乎絕望的力量!
    船尾兩側的明輪瘋狂旋轉,巨大的槳葉拍打著狂暴的江水,發出 "噗噗" 的沉悶聲響。每一次拍擊都像是砸在堅硬的岩石上,濺起的渾濁浪花足有一人多高,潑灑在濕滑的鐵甲艦艉與後甲板上,匯成蜿蜒的細流,又順著甲板縫隙滲入船艙。甲板上擠滿了裹著繃帶的傷兵,他們或坐或臥,早已耗盡了力氣,巨艦每一次劇烈顛簸,都讓他們忍不住發出壓抑的痛哼。沉重的鐵甲在激流中相互摩擦、擠壓,"嘎吱嘎吱" 的聲響如同垂死的哀鳴,某些鉚接處甚至已滲出鏽色的水跡,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解體。艙壁後隱約傳來力工們粗重的號子聲,與江濤聲交織在一起,成了這艘船最脆弱的心跳。
    "左滿舵!給老子避開黑石灘!" 船長雷大錘的吼聲幾乎要衝破喉嚨,他鐵塔般的身軀死死釘在指揮台邊緣,左手緊握欄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左眼罩下緣凝結的血痂已變成暗褐色,那是昨日激戰留下的印記,僅存的右眼布滿血絲,死死盯著前方航道。視線盡頭,一片黑黢黢的礁石群如巨獸獠牙橫亙江麵,礁石頂端還掛著前朝沉船的殘木,在浪濤中微微晃動。而右舷不遠處,直徑數丈的回水渦正緩慢旋轉,江麵上的泡沫打著旋兒被吸入深淵,那詭異的吸力讓整艘船都在微微震顫,船尾甚至已出現難以控製的偏移。他的聲音嘶啞如破鑼,幾乎要被峽穀的風吼浪嘯徹底吞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舵手是個雙臂肌肉虯結的老兵,古銅色的皮膚上布滿舊疤。此刻他額上青筋暴起如虯龍,汗水混著江霧順著臉頰滾落,在下巴匯成水珠滴落,砸在鋥亮的舵輪上暈開細小的水痕。他咬緊牙關,全身肌肉賁張,死死扳住那沉重無比、仿佛被江神焊死的舵輪!木質舵盤上的防滑紋路早已被磨平,他的掌心被磨出了血泡,血珠順著指縫滲入木紋。磐石號發出刺耳的金屬扭曲聲,艦體極其艱難地向左傾斜,黝黑的船舷幾乎擦上左側峭壁 —— 那裏覆蓋著濕滑的墨綠青苔,某些地段還掛著垂落的藤蔓。船身震動讓峭壁上的碎石簌簌墜落,"砰砰砰" 地砸在前甲板上,留下深淺不一的凹痕,其中一塊拳頭大的碎石甚至砸中了前桅,發出沉悶的響聲。而右側回水渦的吸力越來越強,仿佛有無數水鬼在水下拉扯船尾,船身已開始不受控製地向右偏移,甲板上的傷兵們發出一陣低低的驚呼。
    "明輪艙!加把勁!" 雷大錘撲到傳聲筒前,對著銅製話筒發出炸雷般的咆哮,臉上新添的傷口被這劇烈的動作震裂,鮮紅的血絲順著下頜滴落,砸在胸前的皮質指揮帶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給老子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踩穿那鬼軸也要往前衝!" 他的聲音帶著破釜沉舟的瘋狂,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此刻明輪艙的每一次踩踏,都是在與死神爭奪時間。
    明輪艙內早已是人間煉獄。蒸汽輪機的轟鳴被粗重的喘息取代,巨大的輪軸橫貫艙室,數十根包鐵踏杆如風車輻條般排列,在力工們腳下緩慢轉動。艙內空氣汙濁悶熱,混雜著濃重的汗餿味、踩踏揚起的灰塵,以及輪軸摩擦產生的焦糊油脂味,渾濁得幾乎能擰出水來。頭頂的煤油燈在顛簸中劇烈搖晃,昏黃的光線下,一切都顯得猙獰而模糊。
    數十名赤膊的力工分成三列,踏著統一的節奏踩踏踏杆。他們的脊梁彎成弓狀,每一次起落都伴隨著肌肉暴起,青筋在黝黑的皮膚上蜿蜒如蛇。低沉的號子聲從喉嚨深處滾出:"嘿 —— 喲!嘿 —— 喲!" 那聲音粗糲如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原始的韻律,將所有人的力量擰成一股繩。他們的皮膚被汗水和灰塵染成泥漿色,分不清哪裏是汗哪裏是泥,許多人赤著腳,腳掌早已磨爛,鮮血浸透了木製踏杆,在反複踩踏下凝成暗褐色的印記,每一步落下都是鑽心的疼痛,卻無人敢停歇片刻。
    三名手持皮鞭的監工在隊列間穿梭,他們同樣赤膊,肌肉比力工更為壯碩,眼睛因長時間的嘶吼而赤紅如血。"踩實了!都給老子踩實了!" 其中一人的聲音嘶啞如裂帛,皮鞭偶爾抽在懈怠者的背上,留下鮮紅的鞭痕,"不想喂江裏的王八就加勁!嘿 —— 喲!跟上號子!" 鞭梢破空的脆響與號子聲、喘息聲混在一起,成了這地獄裏的催命符。
    牆角的壓力表指針在危險紅線區瘋狂顫抖,表盤玻璃上甚至已出現細微的裂痕。巨大的輪軸因負載過重發出更加尖銳的 "嘎吱" **,連接踏杆的鐵製關節處已出現肉眼可見的變形,發出 "咯吱咯吱" 的不祥聲響,仿佛隨時都會崩斷。"頂住!都他娘的給老子頂住!" 監工頭目 —— 那個臉上帶著舊鞭痕的前輪機長目眥欲裂,他的聲音早已完全嘶啞,卻依舊嘶吼著,"腳斷了也得踩!船沉了誰都活不了!" 他比誰都清楚,這人力驅動的極限就是戰艦的命脈,一旦力竭或傳動崩潰,整艘戰艦將在轉瞬之間被激流吞噬,萬劫不複。
    千鈞一發之際!最前排左數第三個位置的力工水生突然一個踉蹌 —— 他的腳掌早已磨得血肉模糊,此刻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竟在踏杆抬起的瞬間滑了半步!"咯噔!" 一聲刺耳的悶響,整個輪軸的轉動節奏瞬間紊亂,力量傳遞出現遲滯,原本連貫的踩踏聲出現了可怕的空檔!巨大的輪軸仿佛被重錘擊中,發出令人牙酸的震顫,右側一根踏杆的連接處甚至已出現裂痕!旁邊的監工下意識揚起皮鞭,鞭梢帶著風聲就要落下!
    "我來!" 一聲嘶吼陡然炸響!竟是那個監工頭目!他猛地丟開皮鞭,皮鞭 "啪" 地落在地上,他如瘋虎般撲到空缺的踏位,赤膊上暴起的肌肉布滿汗水與陳舊鞭痕。他沒有絲毫猶豫,狠狠踏上那冰冷的、沾染著血汙的踏杆,巨大的壓力讓他悶哼一聲,卻依舊嘶聲咆哮:"看什麽?!踩!給老子踩!" 他的腳掌顯然也被磨破,每一次落下都微微顫抖,卻沒有絲毫退縮,"不想死的就跟老子一起踩穿這鬼門關!嘿 —— 喲!!"
    力工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點燃了血性。他們看著平日裏嚴厲的監工頭目此刻與自己一同踩踏,看著他暴起的青筋與顫抖的雙腿,麻木的眼中陡然燃起凶光。號子聲陡然拔高,從低沉的喘息變成狂暴的嘶吼:"嘿 —— 喲!!!嘿 —— 喲!!!" 踩踏的力道驟然加大,沉重的踏杆在數十雙血肉模糊的腳下瘋狂起落,木質踏杆甚至發出了不堪重負的**。輪軸的震顫被更強大的力量暫時壓製,轉速竟奇跡般地微微提升了一線!
    水生被身旁的同伴拖到角落,他的腳掌早已一片血肉模糊,鑽心的劇痛讓他眼前發黑,幾乎要昏厥過去。他靠在冰冷的鐵艙壁上,艙壁的震動透過脊背傳來,與胸腔裏的心跳共振。昏黃的燈光下,他看著眼前如同地獄風車般旋轉的巨輪和人影,看著那個平日揮舞皮鞭的監工頭目此刻也如同普通力工般拚死踩踏,看著力工們汗如雨下的臉龐上,麻木被決絕取代。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與灰塵,布滿汙漬的臉上,痛苦與不甘漸漸褪去,最終隻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堅毅。
    必須撐過去。
    這艘船,這條命,還有船裏所有人的希望,必須撐到川東!
    江濤的怒吼仍在繼續,絕壁上的猿鳴依舊淒厲,而明輪艙裏的號子聲,卻成了這怒峽之中最不屈的回響,與鋼鐵的**、血肉的喘息交織在一起,對抗著這吞天噬地的自然偉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