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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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墨領命而去的腳步聲還在門外回廊的黑暗中回蕩,簽押房內凜冽的江風似乎都帶上了一絲鐵與火的餘韻。林宇的目光,已如盤旋的蒼鷹,倏然轉向西南 —— 那片在深沉夜幕下如同巨獸匍匐、沉默卻蘊藏著未知生機的莽莽群山。
    “柳如煙!”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響在風聲嗚咽的室內。
    門簾微不可察地一動。柳如煙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幽魂,無聲地出現在燈影搖曳的邊緣。她依舊是一身便於潛行的深色勁裝,肘部、膝部縫著加厚的皮革補丁,邊緣磨得發亮,顯是常年攀山越嶺的痕跡。風塵仆仆的倦色刻在眼底,但那雙眸子,卻在昏黃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如同寒潭中淬煉過的、隨時準備飲血的短匕,鋒芒內斂,銳氣逼人。右手食指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牛角哨,哨身刻著交錯的山紋,那是與山民打交道的信物。她沒有說話,隻是肅然挺立,右手悄然按在腰間的短刀刀柄上,等待指令。
    “第二令:負山行!” 林宇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在冰冷的鐵砧上敲下定音錘。他不再看柳如煙,徑直走向桌案,袍角掃過地麵發出細微的摩擦聲。桌上,粗礪的宣紙鋪開,桌角還放著半塊啃剩的麥餅,幹硬的邊緣沾著些許碎屑。他抓起一支硬毫筆,筆杆纏著防滑的麻布,尾端刻著模糊的 “守” 字,指節因用力泛白,虎口青筋微跳。筆鋒幹澀,未曾蘸水,便帶著一股決絕的力道,狠狠劃下!
    墨色幹枯,在粗糙的紙麵上艱難地犁出痕跡。筆走龍蛇,卻非丹青妙筆,而是勾勒出一條極其簡略、卻充滿嶙峋筋骨的路線。林宇邊畫邊沉聲解釋:“你看這大婁山餘脈,當年奢崇明、安邦彥叛亂時,明軍在這裏打了三年拉鋸戰,山道險隘至今能找到箭鏃甲片。記得崇禎初年,秦良玉率白杆兵就是從這一帶奇襲叛軍後路,那些用棓子木打造的棧道至今還能落腳。” 他手腕用力一揚,劃出陡峭折線,“翻山後穿黑水箐,天啟年間水西土司修的密道就藏在這片箐林裏,當年安邦彥就是靠這些密道躲過朱燮元的圍剿,比走官道能省三日路程。” 筆鋒回旋間又道:“最後溯赤水河而上,這條鹽道走私了百餘年,沿岸的崖洞都是天然藏身處,萬曆年間播州軍餉就曾藏在這些洞裏。”
    “你親自帶隊。” 林宇將筆重重擱在硯台旁,墨汁濺出幾滴在草圖邊緣,發出清脆的 “嗒” 聲,左手按在桌沿微微用力,“挑最精幹的斥候!要山民獵戶出身,熟悉西南山林如同熟悉掌紋!備足鹽巴火折,特別是攀山索要帶精鐵爪鉤 —— 這喀斯特地貌的岩石鋒利得很,當年播州之役,劉綎部就是因為藤製繩索被岩石磨斷,損失了半個營的精銳。”
    柳如煙上前一步,彎腰取過布巾擦拭墨漬,指尖在 “黑水箐” 墨跡處輕輕一頓:“山民向導選熟苗吧?萬曆年間征播州時,就有苗人設暗哨幫官軍引路,他們用的‘溜索過江’法子比咱們的渡船安全。” 她直起身抬眼看向林宇,右手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攀山索掛鉤,“隻是水西安氏最近動靜不小,聽說他們還保留著當年對抗明軍的藤甲營?當年他們的藤甲用油浸過,尋常刀箭難入,得用火攻才能破。”
    林宇抬眸頷首,右手食指在桌麵上輕輕點了點:“沒錯,安氏土司府庫裏還藏著當年的銅炮,是天啟年間從葡萄牙人手裏買的佛郎機。但你記住,他們向來‘誰強附誰’,天啟年間降過明,崇禎初年又通後金,去年還派使者去貴陽見過洪承疇。”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沉下來,“找到沐天波時,務必提萬曆年間‘征緬援暹’的舊事 —— 當年沐家先祖沐英鎮守雲南,三征麓川用的‘三段擊’戰術,如今對付清虜的騎兵正好合用,他身為黔國公,該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
    “沐家鎮守雲南三百年,家將裏還有不少懂火器的老兵。” 柳如煙補充道,“聽說他們的‘神機營’建製還在?當年沐琮鎮守時,曾仿製過不少土耳其火銃。”
    “隻剩個空架子了,火銃大多鏽得不能用。” 林宇輕歎一聲,雙手按在桌案上,目光灼灼,“但雲南的井鹽、白藥是咱們急需的。你告訴沐天波,當年藍玉征雲南時,靠的是川滇聯防,用的‘鹿角拒馬’現在守城牆正合適;如今清虜來了,他若想保沐家香火,就得學先祖聯川抗敵!” 說到此處猛地直起身,右手重重一揮,“還有沙定洲,去年剛吞並阿迷州,根基未穩就想學楊應龍稱雄,你提醒他:楊應龍當年就是因為用了‘千斤閘’堵關卻沒外援,才被明軍六路圍剿,海龍囤最後就是被炮轟破的!”
    柳如煙眼神一凜:“屬下明白,這就像當年奢安之亂,奢崇明在重慶用鐵索鎖江,安邦彥在畢節據險死守,若不是各部土司各自為戰,也不會被朱燮元用‘剿撫兼施’的法子各個擊破。”
    “正是!” 林宇左手握拳輕捶桌案,發出沉悶的響聲,“告訴他們,萬曆三大征裏的播州之役,明軍就是靠川貴湘三省合力才打贏的,如今咱們不能再重蹈覆轍!要學洪武年間,奢香夫人開龍場九驛時,川滇土司共抗蒙古的舊事,抱團才能活命!”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在柳如煙肩頭舊傷疤痕處停留半瞬,“不留片紙!這些典故舊事,你記在心裏當說辭,見到該見的人,把利害擺清楚!然後 —— 活著回來。”
    “明白!” 柳如煙雙腳並攏微微躬身,右手在背後輕輕一揚做了個收到的手勢,“屬下會沿著當年傅友德征雲南的老路走,避開清虜設在永寧、畢節的哨所,那些地方以前是奢家的地盤,地形複雜得很。” 說罷轉身,身影迅速融入門外的黑暗。
    林宇獨立窗前,望著柳如煙消失的方向,仿佛看到那道孤影正穿行在曆史與現實交織的群山間,將三百年的川滇往事化作求生的火種,撞入沉沉殺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