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泥斷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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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崩塌的缺口,已不再是城牆的裂痕,而是一張貪婪的血盆巨口,吞噬著生命,研磨著骨肉。清軍後續的生力軍 —— 一支披著嶄新鑲藍旗棉甲、手持厚重斬馬刀的精銳 “虎牙營”,在多鐸嚴令下,如同黑色的鐵流,源源不斷地湧上那由破碎條石、斷裂木梁和凝固血漿堆砌成的瓦礫斜坡!他們踏著同伴和守軍的屍體,靴底碾過酥脆的骨渣發出 “咯吱” 輕響,眼中燃燒著對殺戮與軍功的渴望,嚎叫著撲向那道搖搖欲墜的防線,甲葉碰撞聲匯成沉悶的鐵流轟鳴。
    絞肉機的轟鳴,驟然提升到令人心肺撕裂的強度!
    李定國早已成為這血肉漩渦的中心!他魁梧的身軀如同浴血的礁石,在黑色的浪潮中屹立不倒,卻又被不斷拍打、侵蝕!鎧甲縫隙裏滲滿的血漬已凝結成暗紅的硬殼,每動一下都牽扯著結痂的傷口,發出細微的撕裂聲。手中那柄標誌性的長柄戰刀,曾經寒光凜冽的刃口,此刻布滿了猙獰的鋸齒狀豁口和暗紅的卷刃,刀身甚至微微彎曲,每一次劈砍,不再是利落的切割,而是沉重、暴戾的撕裂與砸擊,帶著金屬疲勞的嗚咽。
    “死 ——!!!” 李定國咆哮如受傷的狂龍,布滿血絲的雙目幾乎要瞪裂眼眶,眼角因極致的用力而崩出血絲!戰刀帶著千鈞之勢,狠狠劈在一名清軍什長奮力舉起的包鐵木盾上!
    “哢嚓 —— 砰!!!”
    木盾應聲而碎!鑲嵌的鐵皮被刀刃掀起,碎裂的木茬如同利箭般四射,劃破了周圍數人的臉頰!刀勢稍減,卻依舊狂暴地斬入其後不及躲閃的肩胛!鎖子甲環發出刺耳的**、變形、崩飛,鐵環碎片帶著血珠飛濺!刀刃深深嵌入骨肉,發出沉悶的 “咯吱” 切割聲,仿佛能聽見筋膜被撕裂的脆響!滾燙的鮮血如同失控的噴泉,混合著骨渣和碎肉,猛烈地噴濺而出,糊滿了李定國半邊焦黑血汙的臉,順著下頜滴落進脖頸,與汗水匯成鹹腥的溪流。那什長連慘叫都隻發出半聲 “呃…”,便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軟泥般癱倒在血泥中,抽搐著不再動彈。
    李定國看也不看,猛地抽刀!帶出一蓬血雨,刀身在空中劃出一道猩紅弧線!左肩那支貫穿的箭杆隨著劇烈的動作猛烈晃動,箭鏃摩擦著骨縫,鑽心的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黑,半邊身子已被自己的和敵人的鮮血浸透,沉重如鉛!但他不能停!餘光瞥見防線邊緣又有兩名老兵倒下,缺口如同堤壩的裂縫,他必須用自己的血肉去堵,用這柄卷刃的刀去撐!
    “穩住!槍陣!收 ——!刺 ——!” 距離李定國不遠處,一名磐石營的老什長嘶聲力竭地吼著,試圖指揮僅存的七八名長槍手收縮陣線,抵禦側翼湧來的壓力。他臉上一條深可見骨的刀疤隨著吼叫猙獰扭動,那是薩爾滸之戰留下的舊傷。
    話音未落!
    一道沉重的黑影帶著惡風猛撲而至!一名清軍虎牙營的悍卒,竟舍棄了斬馬刀,雙手掄起一柄碗口粗、布滿鐵釘的狼牙重棒,棒身因沾染的血汙而發黑,如同瘋牛般從人縫中撞出,沉重的棒風掀動了周圍的硝煙,狠狠砸向老什長空門大開的胸腹之間!
    “砰 —— 哢嚓!!!”
    沉悶如擊破革的巨響!老什長身上的老舊鐵葉甲如同紙糊般瞬間凹陷、變形、碎裂,鐵片外翻露出森白的茬口!巨大的衝擊力透體而入,肋骨斷裂的脆響清晰可聞!他雙眼猛地暴突,眼球仿佛要從眼眶裏滾出來,口中噴出的不再是怒吼,而是混雜著破碎內髒碎塊和泡沫的暗紅血箭,濺在前方半尺的血泥裏,暈開一片汙濁的漣漪!身體如同被攻城錘正麵擊中,離地倒飛出去,重重撞在身後半截嵌著箭簇的焦黑木梁上,發出一聲沉悶的 “咚” 響,木梁上的火星被震得簌簌掉落,隨即軟軟滑落,胸口那片塌陷的甲胄下再無起伏。
    “王頭兒 ——!!” 附近的磐石營老兵目眥欲裂,吼聲裏帶著哭腔!
    防線瞬間被撕開一個致命的缺口!數名凶悍如狼的清軍 “虎牙營” 重甲兵,敏銳地捕捉到這稍縱即逝的戰機!他們舍棄了正麵纏鬥,甲葉碰撞著發出急促的 “哐當” 聲,眼中閃爍著嗜血的寒光,嚎叫著揮舞沉重的斬馬刀和釘頭錘,從這個缺口猛衝而入!他們的目標異常明確 —— 直撲正被數名清軍纏鬥、背對著這個方向的李定國!
    “將軍小心 ——!!” 一聲淒厲到破音的嘶吼炸響!是 “老張頭”!這名須發皆白、在磐石營中資格最老的老兵,臉上布滿深淺不一的傷疤,此刻丟開手中早已斷裂的長矛槍杆,槍尖還嵌在一名清軍的咽喉裏!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絲毫猶豫,隻有一種近乎殉道般的決絕!他竟合身撲了上去,用自己枯瘦卻蘊含著一生力量的身軀,死死抱住了衝在最前那名魁梧清軍重甲兵持錘的粗壯手臂!如同藤蔓纏上了巨樹,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深深摳進對方的甲縫!
    “滾開!老棺材瓤子!” 清軍甲士又驚又怒,奮力掙紮,另一隻手的拳頭如同鐵錘般狠狠砸在老張頭的太陽穴上!“咚” 的一聲悶響,鮮血瞬間從老張頭的耳鼻中湧出,染紅了他花白的胡須!
    老張頭暈眩欲死,眼前發黑,耳邊嗡嗡作響,雙臂卻如同鐵鑄的枷鎖,死命箍緊!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李定國浴血奮戰的背影,那背影曾帶他們打贏過無數硬仗。他用盡胸腔裏最後的氣力,發出生命最後的咆哮,聲音嘶啞如同破鑼:
    “將軍 —— 走啊 ——!!!”
    “老張頭 ——!!!” 李定國剛剛拚力格開一柄劈向麵門的斬馬刀,火星在眼前飛濺,聞聲猛地回頭,恰好看到這讓他肝膽俱裂的一幕!老張頭那枯瘦的身軀在重甲兵麵前如同風中殘燭,卻死死不肯鬆開!他想回身救援,卻被更多的清軍如同跗骨之蛆般死死纏住,兩柄斬馬刀一左一右劈來,逼得他不得不回刀格擋,錯失了那轉瞬即逝的機會!絕望的怒火瞬間焚遍全身,喉嚨裏湧上一股腥甜!
    “哢嚓 ——!”
    一聲令人牙酸心悸的、骨骼被硬生生劈斷的脆響!
    那名被抱住的清軍甲士眼中凶光爆射,猛地抽出腰間的厚背彎刀,刀身在火光下閃過一道冷芒,毫不留情地、帶著滿腔的暴怒,狠狠劈在老張頭那枯瘦的脖頸之上!
    咕嚕嚕……
    一顆須發染血的頭顱,帶著不甘與決絕凝固的表情,滾落在黏膩的血泥之中,雙眼還圓睜著望向李定國的方向。無頭的殘軀,雙臂依舊死死抱著那粗壯的手臂,手指深深摳進了對方的皮甲縫隙,仿佛死後也不願放手,溫熱的鮮血從脖頸斷口噴湧而出,迅速染紅了腳下的一片泥地。
    “啊 ——!!!狗韃子!老子剁碎你們!!!” 李定國徹底瘋狂了!翻卷的戰刀爆發出超越極限的力量,刀風呼嘯,將麵前一名清軍連人帶刀劈飛出去,那人在空中發出短促的慘叫,重重砸在後麵的同夥身上!但他知道,一切都晚了!老張頭用最慘烈的方式,為他爭取了不到一息的時間,卻沒能擋住那如潮水般湧來的死亡!
    老張頭的死,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剩餘的磐石營老兵,那早已被疲憊、傷痛和絕望磨礪得近乎麻木的神經,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點燃的不是生的希望,而是同歸於盡的、最原始的毀滅欲望!
    “殺 ——!!!”
    “給王頭兒、老張頭報仇 ——!!!”
    最後的防線在怒吼中崩塌 —— 不,是升華成了純粹的血肉風暴!什麽陣型,什麽配合,全被拋到九霄雲外!刀斷了就用半截矛杆捅!矛杆折了就撲上去用牙咬喉嚨!用頭撞麵門!用身體去堵清軍前進的每一步!一名失去右臂的老兵,左手握著崩口的匕首,嚎叫著撞入一名清軍懷中,匕首瘋狂地捅進對方沒有護甲的腋窩,哪怕被對方的長刀貫穿小腹也死死不放!另一名雙腿被砸斷的士兵,趴在血泥裏,像條血蟲般蠕動,死死抱住一名清軍的小腿,任由對方用刀柄砸碎他的頭骨,腦漿混著血水流進泥裏,也絕不鬆手,為旁邊的袍澤創造了揮出致命一刀的機會!
    狹窄的缺口通道,屍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積增高,層層疊疊,分不清敵我,有些屍體還保持著臨死前搏殺的姿態,手指摳著對方的皮肉。滾燙粘稠的鮮血如同小溪般在瓦礫的縫隙間肆意流淌、匯聚,又被無數雙沾滿血泥的靴子反複踐踏,最終形成了一層厚厚的、散發著濃烈鐵鏽腥味和內髒腐敗惡臭的、令人作嘔的暗紅色泥沼!踩上去,每一步都深陷其中,發出 “噗嘰、噗嘰” 的黏膩聲響,拔腳時甚至能帶起半尺長的粘稠血絲,鞋底的血泥如同膏藥般甩脫不開。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入滾燙的鐵砂,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死亡氣息,嗆得人胸腔發痛。
    李定國仍在死戰,但每一次沉重的揮刀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喘息,胸腔如同風箱般劇烈起伏,動作已明顯遲緩僵硬。左肩的箭傷和新增的數道刀口,讓他的每一次發力都如同酷刑,汗水混著血水順著下巴滴落,砸在血泥裏濺不起半點水花。磐石營的老兵,十不存三!僅存的十餘人,個個帶傷,甲胄破碎,如同狂風暴雨中即將燃盡的殘燭,在血泥中掙紮、搏殺,用生命維持著那即將徹底崩潰的防線!
    李定國一刀劈退一名敵人,腳下踉蹌一步,靴底似乎踩到了一個硬物,尖銳的棱角刺透了破損的靴底。他低頭,在黏稠的血泥中,半支刻著詭異蜈蚣紋路的短小弩箭箭杆,正泛著幽冷的、不祥的烏光,箭簇隱沒在泥裏,卻透著致命的寒意。他心中一凜,一股寒意莫名升起 —— 這是苗疆土司常用的毒弩,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就在這時!
    西南方向,莽莽群山的輪廓在硝煙中若隱若現。一點微弱的、卻極其刺目的火光,驟然升起!緊接著,是第二點!第三點!
    赤!黑!赤!
    三堆狼煙!以一種特定的、令人心悸的次序,在遠處的山巔衝天而起!赤煙如血,黑煙如墨,在昏沉的暮色中格外醒目,如同三道猙獰的傷口,刻在了天幕之上!狼煙柱被風扯得歪斜,卻頑強地向上攀升,仿佛在向孤城發出最後的哀嚎。
    那濃煙升騰的方向,正對著白帝城最脆弱的後山!一股冰冷的、遠超眼前血戰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李定國的心髒!他猛地抬頭,望向那三道狼煙,手中的卷刃戰刀因震驚而微微顫抖 —— 真正的絕殺,不在眼前這血肉磨坊,而在背後那片看似沉寂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