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黑號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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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門缺口的血肉風暴仍在持續咆哮,那瀕死的怒吼與兵刃的嘶鳴,如同沉重的背景鼓點,敲打著白帝城最後的心跳。林宇立於廢墟之巔,枯泉絕壁的寒意尚未從骨髓中散去,他冰冷的目光如同鷹隼,穿透城頭彌漫的硝煙與血霧,投向更廣闊的、殺機四伏的戰場 —— 尤其是西南莽莽群山那沉默而危險的輪廓,那裏的陰影似乎比別處更濃、更沉。
    “嗚 —— 嗚 —— 嗚 ——!”
    毫無征兆地,一陣低沉、蒼涼、迥異於清軍尖銳銅號或淒厲海螺的奇異號角聲,如同從遠古地底鑽出的幽魂**,陡然撕裂了戰場喧囂的帷幕!
    這聲音!原始!蠻荒!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個時代的、令人心悸的古老韻律!它並非高亢嘹亮,卻異常清晰,如同冰冷的蛇信,鑽入每一個人的耳膜,穿透了喊殺聲、兵刃撞擊聲,甚至蓋過了傷者的慘嚎!仿佛群山本身在發出低沉的咆哮,帶著山神的憤怒與詛咒,讓人心頭發緊,脊背發涼。
    林宇的瞳孔驟然收縮,眼角的肌肉因這突如其來的號角聲而劇烈跳動!他身邊的陳墨猛地挺直了疲憊的身軀,原本就布滿血汙的臉血色瞬間褪盡,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就連正在缺口血泥中死戰、左支右絀的李定國,聞聲動作也是一滯,布滿血汙的臉上閃過一絲驚疑,手中的戰刀差點脫手,他下意識地望向西南山林,眼中滿是警惕。
    來了!
    林宇猛地扭頭,淬火寒星般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劍,狠狠刺向西南方向!在那片被午後殘陽、炮火硝煙與山林陰影交織得光影迷離的山林邊緣 ——
    影影綽綽!
    如同鬼魅從岩石與古樹的陰影中滲出,又似從大地本身生長出來!無數人影,無聲無息地顯現在林線之外,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
    他們沒有旗幟!沒有統一的號衣!裝束混亂而詭異 —— 頭纏髒汙的黑布或靛藍粗布頭巾,邊緣磨得發白,沾滿了泥漬與不明汙漬;身著雜色、沾滿泥汙的短褂或粗糙的皮甲,許多甲胄的縫隙裏還嵌著幹枯的樹葉與草屑;更有甚者赤著腳,或是踩著破爛的草鞋,腳掌布滿老繭與裂口,卻在碎石地上行走自如!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們臉上 —— 許多人都用赤紅與漆黑的顏料,塗抹著扭曲的、如同蜈蚣百足或詭異圖騰的紋麵!在昏暗的光線下,這些紋麵隨著麵部肌肉的抽動如同活物般蠕動,散發著野性的凶戾與原始的血腥氣。
    他們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門:鏽跡斑斑的砍刀,刃口卷得如同波浪;磨尖的竹矛,頂端還殘留著暗褐色的血漬;沉重的木棒,鑲嵌著尖銳的石片與鐵釘;甚至還有原始的飛石索,纏繞在粗壯的手臂上。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混雜在人群中的那些手持造型奇特強弩的漢子!弩臂粗短而堅固,弩身刻著難以辨認的鳥獸紋路,弩弦緊繃如滿月,泛著油亮的光澤!弩槽中,閃爍著幽藍或烏黑光澤的短矢箭鏃,如同毒蛇的獠牙,在陰影中反射出冰冷的光,精準地對準了山下的戰場!
    “是… 是他們!那些‘苗銀蜈蚣紋’!!” 陳墨失聲驚呼,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而劇烈顫抖,手指死死摳進身旁焦黑的斷磚,指節泛白,幾乎要將磚塊捏碎,“水西?播州?還是… 更深的野山裏鑽出來的雜種?!”
    仿佛是為了印證陳墨的驚呼,回應這詭異的號角 ——
    “咻 ——!咻咻 ——!!咻咻咻 ——!!!”
    淒厲到令人頭皮炸裂的破空聲,如同毒蛇集群吐信,猝然從西南方向的密林深處、山石之後爆發!目標並非城頭苦苦支撐的守軍,而是 —— 正在西門缺口外側督戰、揮舞腰刀嘶吼著催促士兵再次衝擊的幾名清軍軍官!
    一名身著亮銀鎖子甲、頭盔插著鮮豔翎羽的甲喇額真,正指著缺口唾沫橫飛地咆哮,脖頸處的護甲開合間露出空隙。一支幽藍色的短矢如同索命的閃電,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精準無比地貫穿了他缺少麵甲防護的脖頸側麵!
    “噗!”
    箭鏃透頸而出!帶出一溜細小的血珠,在空中劃出詭異的弧線!
    那甲喇額真身體猛地一僵,所有咆哮戛然而止!他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瞳孔中映出自己脖頸上露出的半截箭杆,雙手徒勞地抓向脖子上的箭杆,喉嚨裏發出 “嗬嗬” 的漏氣聲,如同破風箱般刺耳。詭異的是,傷口湧出的血液,並非鮮紅,而是迅速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不祥的深黑紫色,如同墨汁滴入水中般在頸間蔓延!他臉上瞬間籠罩上一層死灰,皮膚下的血管隱隱發黑,身體搖晃了幾下,如同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栽倒在血泥之中,抽搐了兩下便再無動靜。
    幾乎在同時!
    另一名揮舞令旗的巴牙喇分得撥什庫(下級軍官),正轉身嗬斥退縮的士兵,被一支烏黑的短矢射中了麵門!箭鏃深深嵌入鼻梁上方,黑紫色的血液瞬間糊滿了他的臉,順著臉頰流淌,在下巴處匯成血滴墜落。他連哼都沒哼一聲,便仰麵倒地,四肢劇烈抽搐,很快也沒了聲息。
    第三支箭射穿了一名試圖舉盾護衛的戈什哈(親兵)的手臂,箭鏃穿透皮肉,帶出一團黑血。那戈什哈慘叫一聲,傷口迅速腫脹發黑,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青紫,僅僅數息便口吐白沫,身體蜷縮成一團,倒地不起,痛苦地扭動。
    “敵襲 ——!西南!西南有敵襲!!”
    “冷箭!小心冷箭!有毒 ——!!”
    “是蠻子!是山裏的生蠻!!”
    缺口外側的清軍瞬間炸開了鍋!比麵對城頭守軍更甚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他們驚恐地望向弩箭射來的方向,看著那些如同鬼影般從山林中不斷湧出、麵目猙獰塗繪著赤黑紋路的陌生敵人,看著地上軍官們流淌著黑紫色血液的恐怖屍體,一時間竟不知所措!原本凶猛的攻勢為之一滯,前排的士兵甚至出現了混亂的後退,擠得後排的人東倒西歪,陣型瞬間散亂。
    帥船 “定江號”。
    多鐸也聽到了那詭異的號角,看到了西南山林邊緣湧出的伏兵!他先是微微一怔,放下了手中的千裏鏡,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當看到己方幾名軍官被毒矢精準射殺,看著那些蠻兵毫不掩飾地對他的部隊發動攻擊時,他緊鎖的眉頭驟然舒展,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得意!
    一絲混合著殘忍、算計與得意的獰笑,如同毒藤般在他嘴角迅速蔓延開來,露出森白的牙齒!
    “好!好!好得很!哈哈哈哈哈!” 多鐸猛地撫掌大笑起來,笑聲中充滿了梟雄的冷酷與幸災樂禍,在江麵上回蕩!他指著白帝城方向,對左右心腹道:“林宇!李定國!看到沒?你們的‘好鄰居’,比老子還急著要你們的命!這些山裏的毒蛇,聞到血腥味就出洞了!”
    他眼中精光閃爍,瞬間便有了決斷,手指在船舷上輕輕敲擊著:
    “傳令!” 多鐸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前隊攻城放緩!保持對缺口的壓力即可,不必再投入新銳強攻!後隊(靠近西南方向船隻及預備隊)立刻轉向,刀出鞘,箭上弦!給老子戒備西南!盯緊那些蠻子!”
    他頓了頓,嘴角的獰笑更加深刻,如同看著落入陷阱的困獸,眼中閃爍著殘忍的光芒:
    “讓這些不開化的生蠻… 先替咱們去啃啃白帝城這塊硬骨頭!等他們和城裏的耗子咬得兩敗俱傷…” 他做了一個狠狠攥拳的手勢,骨節發出清脆的響聲,“老子再下去,撿現成的!”
    “嗻!” 傳令兵領命,旗語迅速打出,紅黃相間的令旗在風中快速揮舞!
    江麵上的清軍艦隊出現了明顯的調動。原本瘋狂湧向灘頭支援缺口攻擊的小船放緩了速度,船上的士兵麵麵相覷,不知所以。靠近西南方向水域的幾艘大型戰船開始笨拙地轉向,船身攪動江水發出巨大的聲響,甲板上的水手和士兵緊張地張弓搭箭,刀槍對外,警惕地盯著山林中不斷湧出的、越來越多的赤黑紋麵身影,氣氛凝重。正麵攻城的狂潮,因這突如其來的第三方攪局和主帥的命令,出現了明顯的遲滯與混亂,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廢墟之巔。
    林宇將西南伏兵的鬼魅現身、毒弩狙殺清軍軍官的狠辣、多鐸艦隊調動以及帥船上隱約可見的獰笑,盡收眼底!每一個細節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入他的心髒!
    一股冰冷的、遠比枯泉絕壁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這不是援軍!這是比多鐸更致命、更陰險的毒蛇!他們選擇在這個白帝城流盡最後一滴血、防線瀕臨崩潰的時刻,露出了致命的獠牙!他們不僅要這座城,更要城裏所有人的命,以此作為投靠新主子的投名狀,或是劫掠的血腥盛宴!
    多鐸的毒計昭然若揭!他想坐山觀虎鬥,讓這些凶悍的土司蠻兵先衝上來,消耗守軍最後的力量,承受巷戰的殘酷代價,自己則坐收漁翁之利!
    陳墨臉色慘白如紙,聲音帶著顫音,幾乎不成調:“經略… 他們… 他們是想… 是想讓咱們腹背受敵…”
    林宇沒有回答。他的右手,第一次如此沉重,卻又如此堅定地,緩緩按在了腰間那柄自九江突圍後便極少出鞘的佩劍劍柄之上。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帶著一絲久違的、決絕的悸動,仿佛沉睡的利刃即將蘇醒。
    真正的四麵楚歌,此刻才真正奏響!而那來自西南的赤黑號角,便是這絕命交響中,最詭異、最致命的前奏,預示著一場更為殘酷的廝殺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