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衿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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甕城內,死神張開的巨口正貪婪地吞噬著湧入的清軍,兵刃交擊的脆響與瀕死的慘嚎如同沸水煮粥,滾滾翻湧。而在幽深曲折、僅容三人並行的巷道深處,青石板上凝結的血漬已發黑發黏,另一場關乎白帝城命運核心的相遇,正在彌漫的硝煙與壓抑的死寂中猝然發生。
撤退至此的城防營士卒,甲胄破碎如敗葉,渾身浴血,喘息如拉破的風箱,剛在石碾盤後勉強穩住陣腳,便被眼前景象驚得瞳孔驟縮,連呼吸都漏了半拍!
青衿!
數十名身著洗得發白、甚至肘部打著深色補丁的儒生青衿的年輕人,如同從泛黃史冊中走出的剪影,靜默地堵在巷道更深處!他們大多十八九歲年紀,麵龐還帶著未脫的青澀,眉眼間殘留著書齋裏的溫潤書卷氣,可身上臨時拚湊的皮甲棉甲卻顯得格外笨重 —— 有的甲片歪歪斜斜,係帶鬆鬆垮垮,顯然從未經曆過戰陣。然而,那一雙雙望向撤退守軍的眼睛,卻燃燒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純淨而熾烈的決絕火焰!這火焰,比甕城內的殺戮之火更令人心悸,更令人喉頭哽咽!
為首一人,正是白帝城官學中那位年逾五旬、素以方正古板聞名的老教諭王明遠。他此刻的形象令人心酸又震撼:一身漿洗得近乎透明的舊青衿外,套著一件明顯大了一圈的陳舊皮甲,甲上布滿深淺不一的刀痕,邊緣處的皮革已幹裂起翹,腰間懸著一柄鏽跡斑斑的長劍,劍鞘早已開裂,露出裏麵暗沉的劍身。他花白的頭發散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花白胡須被硝煙熏得灰黑,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裏積滿了塵土與血汙,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目光如淬火的鐵釘,死死釘在湧來的潰兵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王… 王教諭?!” 城防營的隊正趙猛,一個滿臉刀疤的粗豪漢子,看清來人後驚得幾乎咬到舌頭,聲音都變了調,“您… 您老怎麽在這兒?!快!快帶著學生們走!從後巷繞去傷兵營!韃子馬上就從巷口湧進來了!這裏… 這裏太窄!是死地啊!” 他焦急地揮舞著帶血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身後越來越近的喊殺聲已如雷貫耳,甚至能聽見清軍踹擊巷口木門的 “咚咚” 悶響。
王明遠花白的胡須在因緊張而微微顫抖,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卻深吸一口氣,胸膛猛地挺起,那蒼老卻異常洪亮的聲音如同古鍾撞響,在狹窄的巷道內轟然炸響,瞬間壓過了遠處的喧囂:
“林經略死戰之令已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渾濁的目光掃過趙猛,掃過他身後傷痕累累、甲胄破碎的士卒,眼中先是掠過深深的沉痛,隨即被義無反顧的決絕取代:
“聖賢書有雲:‘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又言:‘守社稷,死生以之!’ 吾輩讀書人,平日在學堂裏空談聖賢道理,口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可如今強虜破城,屠刀懸頸,城外袍澤血染征衣,死戰不退!吾等若仍龜縮於書齋,想著獨善其身,那與禽獸何異?!與行屍走肉何異?!”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因充血而嘶啞,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字字砸在每個人心上!
他猛地一頓手中鏽劍,劍鞘磕在青石板上發出 “當” 的脆響:
“守土衛民,匹夫之責!今日,吾王明遠,率白帝官學諸生,願效死力!與城共存亡!與諸君 —— 同死!”
“同死!同死!” 他身後的學子們齊聲應和,盡管不少人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咬得發白,身體因恐懼和初次臨陣而微微顫抖,卻都死死握緊了手中簡陋得可憐的武器 —— 有的握著藥鋪裏切藥草的沉重鍘刀,刀麵還殘留著藥渣;有的舉著熬藥撥火的鐵叉,叉尖被磨得發亮;更有的抱著從廢墟中扒出的粗大門閂,或是握著磨尖了的鐵尺!他們緊咬著嘴唇,稚嫩的聲音雖帶著顫音,卻匯聚成一股悲壯的洪流,在狹窄的巷道內激蕩回響,撞得人耳膜發燙!
更令人驚愕的是學子們身後。十幾名同樣年輕、但穿著粗布短褂、臉上沾滿油汙和煙灰的匠徒少年,正弓著腰,吃力地推著三輛蒙著厚厚油布的手推車!車軸在重壓下發出 “嘎吱嘎吱” 的**,顯然所載之物異常沉重。一名匠徒猛地掀開油布 ——
露出的不是經史子集,而是三件散發著冷硬金屬光澤、造型前所未見的奇異造物!
粗短、厚實的鑄鐵銃管足有碗口粗,閃爍著幽冷的寒光,管身上還殘留著鑄造時的砂眼與毛刺。銃管下方,連接著一個方方正正、厚重異常的生鐵匣子,匣體上布滿了凸起的鉚釘和複雜的杠杆、齒輪機括,顯然是臨時趕製,邊緣還很粗糙。最引人注目的,是鐵匣側麵那個直徑約尺許的厚實金屬轉輪!轉輪邊緣均勻分布著六個深陷的圓孔,其中一個孔洞中,正卡著一個黃銅色的圓柱體,在昏暗光線下泛著冷光!
“此乃何物?!” 趙猛和身後的老兵們瞪大了眼睛,完全摸不著頭腦,這鐵疙瘩既不像虎蹲炮,也不像佛郎機,倒像是個笨拙的鐵盒子。
王明遠眼中瞬間爆發出一種近乎狂熱的精光,他顫抖的手指猛地指向推車上的金屬怪物,聲音因激動而發顫:
“‘驚雷銃’!此乃‘驚雷銃’!”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帶著一種殉道者見證神跡般的激動,又夾雜著深切的緬懷:
“是城南匠作坊的李鐵匠,就是人稱李瘸子的那位,帶著他三個關門徒弟,還有我學堂中幾個精於格物算學的學生,耗費整整三個月心血,在庫房廢棄角落中,照著幾頁從西洋傳教士那裏輾轉得來的泰西火器圖譜,還有《武備誌》裏記載的‘迅雷銃’殘篇,偷偷摸摸、一錘一鑿改製成的!”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沉重,眼中泛起淚光:
“李師傅… 李師傅他… 昨日被清炮震塌的房梁砸中了… 臨去前,他死死攥著我的手,血糊糊的手指摳著我袖口說… 說此銃雖未及精研,然其理已通!它… 它能連珠擊發!打的是霰彈!一銃可發數十鐵砂,如驚雷驟雨,摧枯拉朽!此乃… 此乃吾白帝城最後之殺器!亦是… 亦是格物致知,救亡圖存之驗啊!”
“霰彈?!連珠擊發?!” 老兵們麵麵相覷,滿臉難以置信。虎蹲炮的霰彈威力他們見過,那鐵砂風暴能掃倒一片,可這麽個沉甸甸的鐵疙瘩,真能打出那般毀天滅地的威勢?
推車旁,一個身材瘦小、臉上布滿黑灰油汙、左臂纏著滲血布帶的少年猛地抬起頭,正是曾為李定國簪花的王小石!他懷裏那朵早已幹癟的野菊花在推車顛簸中露了出來,花瓣邊緣已發黑發脆,卻被他緊緊攥著。他顧不得擦拭臉上的油汙,急切地衝著趙猛嘶喊:
“趙隊正!快!幫我們抬上去!架在碾盤後麵那個豁口平台上!李師傅說過,這‘驚雷銃’後坐力大得嚇人,能把人肩膀震碎!必須頂死在結實的掩體後麵,用沙袋壓住鐵匣才能施放!” 他指向巷道盡頭,那被沉重石碾盤堵死的巷口後方,一個用沙袋和條石臨時壘砌的、半人高的簡易平台,平台邊緣還堆著幾捆幹燥的蘆葦,顯然是備用的引火之物。平台的位置,恰好正對著狹窄巷道唯一的入口,形成絕佳的射擊角度!
清軍的嘶吼和雜亂的腳步聲已清晰可聞,如同死亡的鼓點敲在每個人心頭!“殺啊!活捉明狗有獎!” 的狂叫越來越近,巷口處甚至能看到攢動的人影和刀槍刺破陰影的寒光,木門在撞擊下發出痛苦的**,木屑簌簌掉落!
“沒時間了!快!抬銃!” 趙猛一咬牙,眼中閃過一絲決然!他不再猶豫,猛地一揮手,“都搭把手!讓這些娃娃的心血派上用場!” 城防營殘存的十餘名還能使上力氣的士卒,連同五六個體格稍壯的學子,立刻撲了上去,雙手扣住冰冷的鐵匣邊緣!
“嘿 —— 喲!!” 低沉的號子聲在巷道內響起,帶著悲壯的顫音!沉重的 “驚雷銃” 被眾人合力抬起,鐵質的冰冷觸感透過手掌傳來,死沉死沉,少說也有三百斤!每一步移動都異常艱難,腳下的血泥被踩得 “咕嘰” 作響,汗水瞬間浸透了抬銃者的衣背,順著下巴滴落在鐵匣上,發出 “嗒嗒” 輕響。他們咬著牙,青筋在額角暴起如蚯蚓,終於將這三件 “鐵疙瘩” 穩穩地架設在碾盤後的平台上!粗大黝黑的銃口微微上翹,如同擇人而噬的凶獸之口,森然地對準了狹窄巷道唯一的入口!
王小石和一個手臂粗壯的匠人學徒立刻撲到 “驚雷銃” 旁。王小石動作飛快地從推車角落拖出一個沉重的木箱,木箱鎖扣早已震開,打開後,裏麵整齊碼放著十二個黃銅色的圓柱體 —— 預裝彈巢!每個彈巢都填滿了細密的鐵砂和鋒利的碎瓷片,邊緣還能看到壓實的火藥痕跡。他熟練地取出一個彈巢,深吸一口氣,用力塞入鐵匣側麵轉輪的空孔洞中,然後雙手抓住轉輪邊緣,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旋!
“哢嗒!”
一聲清脆而令人心悸的機括咬合聲響起!彈巢被牢牢鎖定在擊發位置,嚴絲合縫!王小石和那匠徒學徒對視一眼,彼此眼中既有對這未知殺器的恐懼,更有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他們抓起早已準備好的、插在炭火盆裏燒得通紅的粗長鐵釺,鐵釺頂端泛著刺眼的橙光,將兩人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他們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巷口,呼吸都已屏住!
老教諭王明遠拄著鏽劍,緩緩走到幾架 “驚雷銃” 之側。他花白的須發在巷道穿堂風中微微飄動,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神聖的平靜與殉道者的光輝。他低頭看了一眼腰間那柄伴隨多年的長劍,劍鞘上還刻著年輕時題的 “修身齊家” 四字,如今卻要染血飲敵了。他身後,手持簡陋武器的學子們緊緊靠在一起,身體因極度的緊張而繃緊、微微顫抖,卻無一人後退半步。最年輕的那個秀才不過十六歲,嘴唇還在哆嗦,可手裏的鐵尺卻握得死緊,指節泛白。稚嫩的臉龐上,恐懼與決絕交織,在昏暗中勾勒出一幅悲愴而震撼的畫卷 —— 青衿染血,赴死如歸!
巷口,“哐當” 一聲巨響,木門終於被撞碎!第一柄清軍的腰刀寒光,已然刺破陰影,映亮了巷內青石板上的血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