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瘴赤黑
字數:6121 加入書籤
李定國趴在冰冷的觀察孔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滾燙的砂礫,灼燒著脆弱的肺葉。吳明遠強行給他灌下的猛藥在血脈中奔湧,像無數燒紅的鋼針在經絡裏穿刺,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和一種近乎瘋狂的亢奮。這亢奮壓榨著他最後一絲生命力,強行驅散了沉重的麻痹感,卻也讓他眼前的世界扭曲、晃動,如同浸在血水中的破碎琉璃。
他透過狹小的孔洞,死死盯住牆頭那片燃燒的地獄。
林宇血旗裹身的身影,在清軍如潮的攻勢中,如同一塊激流中的礁石。“靖虜”劍每一次揮灑,都帶著精準的決絕,並非盲目的殺戮,而是冷靜地斬斷清軍攻勢的節點。他身邊的親衛老兵,像被磁石吸附的鐵屑,圍繞著他組成一個不斷移動、收縮的小型戰陣,用身體和殘破的武器,在崩塌的缺口處構築起一道血肉堤壩。
陳墨那搏命的一潑石灰,在混亂中短暫地撕開了一道口子,守軍趁機反撲,將衝在最前的幾個白甲兵捅翻在地。但這短暫的喘息,如同狂風中的燭火,瞬間就被更洶湧的浪頭撲滅!
“放箭!壓製牆頭!” 清軍陣中傳來凶悍的吼聲。
緊接著,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弓弦震動聲響起!密集的箭矢如同飛蝗,越過衝鋒的步卒頭頂,帶著尖嘯撲向缺口處的守軍!箭雨覆蓋下,幾名剛剛挺起長矛的川東軍士兵慘叫著倒下,身上插滿了顫動的箭羽。一個火銃手被一箭貫喉,手中的火銃脫手飛出,砸在焦黑的磚石上。
“舉盾!” 林宇的吼聲穿透喧囂。
殘存的盾牌手咬著牙,用傷痕累累的手臂舉起歪斜的蒙皮木盾,組成一道脆弱的屏障。箭矢“哆哆哆”地釘在盾牌上,如同冰雹敲打。但清軍的箭雨隻是前奏!
就在守軍被箭雨壓得抬不起頭時——
嗚——嗚——!
一種截然不同的、更加尖銳、淒厲,如同刮骨鋼刀摩擦的號角聲,陡然從磐石壘的西南方向撕裂長空!這聲音穿透了炮火的轟鳴和兵刃的撞擊,帶著一種原始而詭異的穿透力,瞬間讓所有聽到的人心頭一寒!
“什麽聲音?!” 牆頭有士兵驚恐地回頭。
“西南!看西南山道!” 瞭望哨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惶。
李定國渾濁的視野猛地聚焦!透過彌漫的硝煙,他看到了——西南方向的山坡密林中,如同鬼魅般,湧出了大批人影!他們不像清軍那樣甲胄鮮明,而是穿著雜色的、便於山林行動的短裝,許多人臉上塗抹著猙獰的赤黑色油彩,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他們行動迅捷詭異,如同猿猴般在林間石隙中穿梭跳躍,目標直指磐石壘防禦相對薄弱的西南角!
“土司兵!是沙定洲的狼崽子!” 一個熟悉西南的老兵發出了絕望的嘶吼,聲音裏充滿了刻骨的仇恨,“水西安家的紋麵鬼!小心他們的毒弩!”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嘶吼,西南角的天空驟然一暗!
不是箭雨,而是更加細密、更加陰毒的弩箭風暴!數百支弩箭,帶著輕微的、卻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聲,如同毒蜂群般從山坡上傾瀉而下!這些弩箭的箭頭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一種詭異的、如同腐敗青蛙腹皮般的油綠色光澤!
“噗嗤!噗嗤!噗嗤!”
令人牙酸的入肉聲連成一片!西南角負責警戒的守軍,包括幾名正在搬運滾木的傷兵,瞬間如同被割倒的麥子般倒下!中箭者甚至來不及發出像樣的慘叫,傷口處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可怕的青黑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暈染開來,血管在皮膚下凸起、扭曲,如同蛛網蔓延!劇烈的抽搐瞬間攫住了他們,口鼻中溢出帶著腥臭味的黑血!
“毒!是劇毒!”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間在西南角蔓延!士兵們看著同袍在眼前以如此恐怖的方式死去,無不駭然變色,下意識地後退,陣型出現了致命的鬆動!
“穩住!不許退!” 負責西南防務的軍官目眥欲裂,揮刀怒吼,試圖彈壓混亂。然而——
“嗖!”
一支比其他弩箭更粗長、箭頭閃爍著幽藍光澤的毒弩,如同毒蛇的信子,精準無比地從混亂的人群縫隙中鑽出,瞬間沒入了這名軍官的咽喉!他甚至沒看清箭矢從何而來,身體猛地一僵,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漏氣聲,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皮膚下的血管瞬間變得烏黑發亮,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精準狙殺!西南角的指揮瞬間崩潰!
“殺進去!金銀財寶,女人糧食,都是我們的!” 山坡上傳來土司兵狂野貪婪的咆哮,赤黑紋麵的戰士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順著守軍混亂的缺口,嚎叫著撲向堡壘!他們的武器五花八門,彎刀、竹矛、鐵鉤,甚至還有淬毒的吹箭,但最致命的,依舊是那些無聲無息、沾之即死的毒弩!
“西南告急!土司兵攻進來了!” 淒厲的警報聲在堡壘內部瘋狂響起。
堡壘核心指揮掩體內,林宇剛剛揮劍劈翻一個試圖爬上缺口的清軍巴牙喇,滾燙的鮮血濺了他一臉。西南方向傳來的詭異號角、士兵的慘嚎和毒弩破空聲,如同冰水灌頂,讓他瞬間明白了局勢的險惡——真正的致命背刺,在清軍主力狂攻的當口,從最意想不到的方向來了!
他猛地回頭,目光如電般掃向西南。透過彌漫的硝煙,他看到了那些赤黑紋麵的身影正瘋狂湧入,看到了守軍在劇毒和恐慌下的潰散。
“林帥!西南角…守不住了!是沙定洲的主力!全是毒弩!” 一個渾身浴血的傳令兵連滾爬爬地衝到林宇麵前,聲音帶著哭腔。
就在這時,一直趴在觀察孔的李定國,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嘶啞卻充滿狂暴恨意的咆哮:“沙…定…洲——!呃啊——!” 這聲咆哮仿佛耗盡了他最後的氣力,身體猛地一軟,徹底癱倒在吳明遠懷裏,再次陷入昏迷,但那隻緊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手,卻依舊在無意識地抽搐著。
林宇的心猛地一沉。李定國的怒吼,印證了最壞的情況。兩麵受敵,毒弩威脅,堡壘殘破,兵力枯竭……磐石壘,真的到了最後時刻!
他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血腥、硝煙、石灰粉塵和一絲若有若無苦杏仁味(毒箭?)的空氣,如同刀子刮過喉嚨。他的目光瞬間變得冰寒刺骨,所有的情緒都被壓縮到極致,隻剩下最純粹的決斷。
“陳墨!” 林宇的聲音斬釘截鐵,穿透了所有喧囂。
“在!” 陳墨立刻上前,臉上還沾著石灰粉,眼神卻異常堅定。
“傳令!” 林宇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一:葉夢珠即刻啟動‘斷龍’預案,炸毀西側棱角平台廢墟,遲滯清軍主力從缺口湧入的速度!二:所有川東軍火銃手,放棄缺口,全力轉向西南,用排槍封鎖土司兵衝擊路線!三:吳明遠,帶上李定國和所有重傷員,按預定路線,向第二防線撤退!立刻執行!”
“林帥!那你……” 陳墨急道。
“執行命令!” 林宇厲聲打斷他,目光掃過混亂的戰場,最後定格在堡壘最高處那麵依舊在硝煙中獵獵作響、雖殘破卻未倒下的血旗上。“葉夢珠!點火!”
葉夢珠一直守在靠近核心區域的機括旁,聽到命令,毫不猶豫地拉下了旁邊一根纏繞著油浸麻繩的沉重鐵杆!
“轟隆——!!!”
一聲比紅夷大炮轟鳴更加沉悶、更加震撼的巨響,從西側早已被炸得搖搖欲墜的棱角平台下方猛然爆發!大地劇烈顫抖!早已布滿裂痕的平台主體在內部炸藥的威力下,如同被巨錘砸碎的蛋殼,轟然向內崩塌!無數巨大的條石、磚塊混合著泥土煙塵,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瞬間將好不容易被清軍打開的缺口以及下方正在攀爬的數十名清軍重甲兵徹底掩埋!升騰起的巨大煙塵柱,暫時阻隔了清軍後續部隊的視線和道路!
“撤!快撤!” “帶傷員走!” 堡壘內部的命令聲、呼喊聲瞬間變得急促而悲壯。
與此同時,在堡壘西南角。得到命令的川東軍火銃手們,強忍著對毒弩的恐懼,咬著牙轉向。盡管人數稀少,彈藥所剩無幾,他們依舊在軍官的怒吼下,對著洶湧而來的土司兵打出了決死的一輪齊射!
“砰!砰!砰!”
密集的鉛彈近距離橫掃,衝在最前麵的幾十個土司兵如同被無形的鐮刀割倒。但這輪齊射也徹底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放箭!射死那些放銃的!” 土司兵中傳來凶狠的苗語命令。
一片更加密集的、閃爍著油綠幽光的毒弩箭,如同索命的飛蝗,瞬間覆蓋了火銃手所在的區域!慘叫聲此起彼伏,中箭者無不瞬間皮膚發黑,痛苦抽搐著倒下!
堡壘內部,撤退的通道已經打開。吳明遠和幾名醫護兵用擔架抬起昏迷的李定國,在士兵的掩護下,快速向堡壘深處、通往第二道防線的秘密甬道撤去。甬道入口附近,王小石正焦急地協助轉移傷員。他眼角餘光瞥見西南角火銃手慘烈的覆滅,又看到混亂中一個土司兵頭目(其耳垂上碩大的苗銀蜈蚣耳環在火光中一閃)正得意地揮舞彎刀指揮手下擴大戰果。
一股熱血猛地衝上王小石頭頂!他下意識地摸向懷裏——那裏,靜靜躺著他之前冒險撿拾的那支土司毒箭!冰冷的箭杆觸手生寒,箭簇上的詭異綠色仿佛活了過來。
來不及多想!幾乎是本能!王小石抓起那支毒箭,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個戴著蜈蚣耳環的頭目方向,狠狠投擲過去!毒箭在混亂的人影和硝煙中劃過一道不起眼的軌跡。
“呃啊!” 一聲短促的、充滿驚愕和痛苦的慘叫傳來!那土司頭目正高舉彎刀,手臂卻突然一僵,一支熟悉的、泛著綠光的弩箭,竟不可思議地深深紮進了他身邊一個副手的肩窩!劇毒瞬間發作,那副手臉色驟變,皮膚下的血管如活物般凸起蔓延,手中的號角“哐當”掉地!
頭目驚駭地看著倒下的副手,又猛地抬頭,目光凶狠地掃向箭矢飛來的方向,正好對上王小石那雙燃燒著憤怒和恐懼的眼睛。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和怨毒,用苗語厲聲嘶吼了幾句,立刻有幾名土司兵調轉毒弩,指向了王小石所在的區域!
“小石頭!快走!” 一名老兵猛地撲過來,將王小石拽倒在地。幾支毒弩“嗖嗖”地釘在他們剛才站立的位置!
“走!” 陳墨的聲音在甬道口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他一把拉起驚魂未定的王小石,最後看了一眼在西南毒瘴和東北煙塵中浴血奮戰、且戰且退的袍澤,以及那麵依舊在最高處、在越來越濃的硝煙與血光中不屈飄揚的血旗,猛地轉身,推著王小石衝進了幽深的撤退甬道。
甬道厚重的石門在身後緩緩合攏,隔絕了大部分外麵的喊殺與慘嚎,但死亡的陰影和濃重的血腥氣,仿佛已滲透了每一塊石頭。
磐石壘的陷落,已成定局。但火種,必須延續!
林宇站在逐漸空蕩的核心區域,親手解下了背後那麵殘破不堪、浸透鮮血與硝煙的血旗。旗幟的邊緣,一道巨大的撕裂口猙獰刺目。他沒有絲毫猶豫,將血旗仔細折疊,鄭重地交給身邊最後一名旗手——一個臉上稚氣未脫卻眼神堅毅的少年輔兵。
“帶著它,活著到第二防線。這旗,不能倒。” 林宇的聲音平靜,卻重逾千斤。
少年緊緊抱住血旗,用力點頭,轉身衝進了撤退的人流。
林宇最後望了一眼這即將淪陷的堡壘,目光掃過浴血斷後的士兵,掃過堆積如山的敵我屍骸,最終定格在西南方向土司兵湧入的喧囂處,眼神冰冷如萬載寒冰。
“沙定洲…多鐸…” 他低聲念出這兩個名字,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帶著刻骨的殺意。隨後,他再無留戀,轉身,大踏步走向那幽暗的、通往未知生路的撤退甬道。他的背影在彌漫的煙塵中,如同一柄即將歸鞘、卻鋒芒更盛的利劍。
白帝城的第一滴血,已經流盡。但複仇的火焰與守護的意誌,才剛剛點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