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旗之下,征塵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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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震天的歡呼聲浪如同洶湧的潮汐,在磐石新壘的每一塊花崗岩磚石、每一個箭垛口間回蕩、撞擊,久久不息。這聲音裹挾著劫後餘生的狂喜 —— 士兵們互相捶打著對方沾滿血汙的肩膀,淚水混著汗水、血水從布滿煙塵的臉頰滑落,嘶啞的吼叫穿透暮色,仿佛要將胸膛裏積壓的恐懼、絕望與憤怒,盡數吼向那輪沉落的如血殘陽,吼向山穀中倉皇北顧的清軍潰兵。
    然而,在這沸騰聲浪的中心,在堡壘最高的指揮塔上,林宇卻像一塊亙古不化的寒冰。殘陽的金輝勾勒著他冷硬的側臉線條,下頜線緊繃如刀削,深邃的目光如同兩道穿透迷霧的利刃,先掃過下方激動的人群 —— 那些或坐或站、疲憊卻亢奮的士兵,有的正用斷矛支撐著身體,有的還在撫摸著傷口;再越過山穀中那片仍在蔓延的鐵灰色潰敗洪流,潰兵揚起的塵土如同劣質的幕布,遮住了遠方的地平線;最終,他的目光死死釘在西南方向 —— 沙定洲那條毒蛇遁入的、蒼茫幽暗的群山。那目光中沒有一絲勝利的鬆懈,隻有比西嶺積雪更冷的警惕,以及沉澱如淵的殺意,仿佛能穿透林木,直刺那潛藏的毒蛇。
    隨後,他的視線轉向更北的遠方,那片被清廷鐵蹄踐踏、在血火中**的破碎山河。沉重的責任如同無形的山巒,壓在他傷痕累累的肩頭 —— 甲胄的縫隙裏還嵌著碎石,戰袍下擺被炮火灼出焦黑的破洞,但那目光深處燃燒的火焰,卻比腳下的歡呼更加熾熱,更加堅定,如同暗夜中永不熄滅的燈塔。
    堡壘之巔,那麵飽經滄桑的血色戰旗,在晚風中獵獵狂舞。旗麵早已被硝煙熏染得烏黑,被炮火撕裂出無數不規則的創口,層層疊疊浸透的暗紅與黑褐凝固成沉重的曆史 —— 那是白帝城守軍的血,是新壘戰士的血,是無數無名百姓的血。但在如血殘陽的映照下,它卻仿佛浴火重生,旗麵上每一縷纖維都在燃燒著不屈的烈焰!它不再僅僅是一麵布帛旗幟,而是一簇從地獄深淵掙紮而出、卻愈燃愈烈的不滅火種!它倔強地、驕傲地飄揚著,用殘破的身軀無聲地宣告著意誌的堅韌,用它那如血的光芒,照亮著這座新生的鋼鐵堡壘,更昭示著前方那條布滿荊棘與烽火,卻通往光複的漫長征途!
    “林帥!” 陳墨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艱難地穿透上來。他快步登上塔樓,草鞋踩過石階上的血漬,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身上的文士袍沾滿硝煙與塵土,下擺被撕裂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露出裏麵包紮傷口的白布,臉上帶著連日操勞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如同淬火的星辰,閃爍著理智的光芒。他手中緊握著一份剛剛匯總的、墨跡未幹的卷宗,紙張邊緣因用力而微微發皺。“初步清點結果出來了。”
    林宇緩緩轉過身,那如淵的目光落在陳墨身上,喧囂的歡呼聲浪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塔頂瞬間隻剩下風聲、旗幟的獵獵作響,以及遠處傷兵營隱約傳來的**。“講。” 一個字,簡潔得如同他手中的劍,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陳墨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沉重,聲音清晰而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塊投入死寂的深潭,激起一圈圈令人窒息的漣漪:“川東軍,曾英將軍所部,陣亡四百三十七人 —— 其中百戶以上軍官十一人,重傷失去戰力者一百八十二人,輕傷尚可一戰者三百零五人。” 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補充道,“包括… 包括秦翼明將軍帳下銳士營,為掩護主力撤退及後續反擊,折損過半。銳士營原三百人,如今能站著的,不足一百五十人。”
    林宇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 銳士營,那是曾英麾下真正的尖刀,個個都是能以一當十的百戰老兵,白帝城一戰已傷亡慘重,如今又遭重創。他沉默地點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劍柄上的紋路,示意陳墨繼續。
    “磐石營,李定國將軍所部,” 陳墨的聲音更低了些,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原白帝城幸存者及新壘收攏之殘部,總計不足八百人,此戰陣亡二百九十一人,重傷一百一十五人,輕傷一百九十八人。如今能戰之兵,僅二百餘人。” 這個數字觸目驚心 —— 磐石營在白帝城已是十不存一,新壘血戰再次遭受重創,幾乎失去了建製。
    “守城各部(含葉娘子工兵營、吳先生醫護隊、學生誌願隊殘餘及臨時整編民壯),陣亡一百六十八人,重傷八十三人,輕傷一百零四人。” 陳墨的聲音越來越沉,“學生誌願隊原五十人,如今隻剩十七人,大多是十六七歲的少年… 民壯傷亡最重,他們本是農夫,拿起刀就是戰士,卻… 卻沒來得及學會怎麽躲炮彈。”
    “火器損耗:驚雷銃徹底損毀三架,嚴重損壞無法修複五架,尚存兩架需至少三日大修才能使用。佛郎機炮子銃損毀七具,炮管因連續射擊過熱,需冷卻一日並更換炮膛襯套。火銃炸膛損毀二十七支,其餘近半數因火藥受潮或槍管變形,待檢修保養後才能使用。火藥消耗近八成,僅剩的火藥多為顆粒藥,僅夠維持小規模防禦;鉛彈、鐵砂消耗殆盡,庫房裏隻剩一些未加工的鉛塊,需重新熔鑄。”
    “冷兵器損耗:刀、矛、弓弩損毀無算,箭矢存量告罄 —— 葉娘子工兵營搜集的箭杆、箭頭,僅夠臨時製作不足千支箭,連一輪齊射都不夠。”
    一串串冰冷的數字,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剛剛被勝利點燃的激情之上。堡壘下方,一些耳尖的老兵聽到了隻言片語,歡呼聲漸漸低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啜泣。勝利的代價,如此慘烈 —— 每一個數字背後,都是一張曾經鮮活的臉,是一段未竟的故事,是家人的期盼與等待。
    陳墨合上卷宗,抬頭看向林宇,眼中帶著文官特有的憂慮與籌劃,語氣懇切:“林帥,此戰雖勝,然我軍已是強弩之末。兵員銳減,器械殘損,火藥幾盡。清軍雖潰,但主力尤存 —— 多鐸生死不明,其麾下鑲黃旗尚有數千人散落山穀,一旦他們找到主將,穩住陣腳,卷土重來… 我軍恐難抵擋。更不必說沙定洲那廝,如同毒蛇在側,隨時可能趁我軍虛弱反噬。當務之急,是固守新壘,休養生息,同時火速派人聯絡川東、滇黔其他義軍,請求援兵與補給!唯有積蓄力量,方能再圖後舉!”
    他的分析冷靜而務實,句句切中要害。堡壘內的氣氛瞬間變得凝重,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疲憊如同潮水般湧上每一個戰士的心頭,方才的興奮被現實的冰冷刺穿 —— 是啊,守住了,但還能守多久?清軍若再來,沙定洲若再襲,這殘破的堡壘,這疲憊的軍隊,還能擋得住嗎?
    林宇的目光掃過下方一張張沾滿血汙、寫滿疲憊卻依舊堅毅的麵孔 —— 有的士兵正用布擦拭著斷裂的刀刃,有的正攙扶著傷員走向醫帳,有的則望著遠方,眼神迷茫;再掃過堡壘外狼藉的戰場,屍體橫七豎八地躺著,破損的旗幟插在屍堆中,炮車的殘骸還在冒著青煙;最後掃過遠方潰兵揚起的煙塵,那煙塵雖在遠去,卻像一根刺,紮在他的心頭。
    他沒有立刻回應陳墨,而是再次將目光投向北方,投向那血染的神州大地 —— 那裏有淪陷的城池,有受苦的百姓,有等待光複的山河。足足沉默了十息,整個磐石新壘仿佛都屏住了呼吸,連風聲都變得微弱。塔樓下方,各級將佐、士兵代表漸漸聚攏,目光灼灼地望著塔頂的身影,等待著最終的決斷。風聲、旗聲,還有遠處傷兵營傳來的壓抑**,構成了死寂的背景音。
    終於,林宇開口了。他的聲音並不高亢,甚至帶著激戰後的沙啞,卻如同冰冷的鐵石投入平靜的水麵,清晰地穿透了凝重的空氣,敲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固守?休養?” 他緩緩重複著這兩個詞,嘴角勾起一絲冷峭到極致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半分笑意,隻有鐵與血的鋒芒,如同寒冬裏的冰棱,“陳墨,你錯了。”
    他向前一步,立於塔樓邊緣,殘陽將他的身影投射在地麵上,如同頂天立地的巨人,籠罩了下方的人群。他的手指猛地指向北方潰兵的方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穿虛妄的決絕,如同驚雷炸響:“清狗今日之敗,非敗於我軍鋒銳,乃敗於其主將驕狂輕進,敗於其建製混亂,敗於其猝不及防!多鐸生死不明,鑲黃旗帥旗傾覆,軍心大亂 —— 此乃天賜良機!潰兵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軍心已喪,建製已亂!此等潰軍,如同散沙,如同待宰之羔羊!豈能容其從容收攏,重整旗鼓?!”
    他猛地轉過身,目光如電,掃視著塔樓下漸漸聚攏、屏息聆聽的各級將佐與士兵代表 —— 曾英麾下的將領渾身浴血,甲胄凹陷卻眼神銳利;秦翼明沉默如鐵塔,甲胄上布滿刀痕,肩頭還在滲血;葉夢珠一身灰布工裝,手上沾著機油,卻挺直了脊梁。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刺穿靈魂,讓每一個人都感到心頭一震:“他們潰逃的方向,是來路!是西南通往川東、通往湖廣的咽喉要道!沿途的城鎮有糧秣,驛站有軍資,甚至還有被他們裹挾的民夫 —— 這些,都是他們重整的養料!若讓其安然退走,隻需三日,他們便能找到潰散的同伴,收集散落的武器,甚至可能得到附近清軍的支援!屆時,一支重組的、攜帶著更多火炮與報複怒火的清軍,便會再次兵臨城下!”
    他的聲音陡然變得嚴厲,如同重錘砸在眾人心上:“到那時,磐石新壘,便是第二個白帝城!我等浴血奮戰得來的一線喘息之機,將蕩然無存!白帝城的慘劇,將再次上演!”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穿著眾人剛剛因勝利而鬆懈的心弦。陳墨臉色微變,嘴唇動了動,似乎想反駁 —— 畢竟軍隊已如此疲憊,補給已如此匱乏,但在林宇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終究沒有開口。他知道,林宇的話,雖殘酷,卻是事實。
    林宇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劍,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所以,不是固守!更非坐等!”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 “靖虜” 禦劍,劍身在殘陽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如同一道閃電,直指潰兵遠去的方向,“追擊!”
    “銜尾追殺!”
    “窮追猛打!”
    這三個命令,一個比一個更重,一個比一個更狠,如同三道驚雷炸響在眾人耳邊!追擊?以如此殘破疲憊之師,去追擊人數可能依舊數倍於己的潰兵?塔樓下瞬間響起一陣低低的騷動,有人眼中閃過猶豫,有人麵露難色 —— 士兵們早已筋疲力盡,有的人甚至連站都站不穩,怎麽追擊?
    不等眾人消化這石破天驚的命令,林宇的聲音再次響起,冰冷而精準,如同最精密的戰爭機器在高速運轉,瞬間撫平了騷動:“傳我將令!”
    “第一!川東軍曾英所部!” 他的目光落在塔樓下一位渾身浴血、頭盔凹陷但眼神依舊銳利的川東軍將領身上 —— 那是曾英麾下副將趙虎,剛從戰場上下來,手臂還在流血,卻依舊挺直了腰板。“爾部火器尚存,建製相對完整,尚有三百餘能戰之兵。命你即刻收攏所有能戰之兵,輕裝簡從!拋棄一切輜重 —— 除了火銃、火藥、三日幹糧,其餘之物,盡數留下!給我死死咬住鑲黃旗潰兵主力!”
    他頓了頓,語氣加重,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不必求全殲,隻需如影隨形,如跗骨之蛆!他們走,你們就跟;他們停,你們就襲!用冷槍騷擾,用火箭焚其糧草,用小股部隊襲擾其側翼!疲其兵,擾其心,斷其糧,焚其輜重!使其片刻不得安寧,無法收攏建製,無法與其他潰兵匯合!記住,你們的刀鋒,要永遠懸在他們的後頸之上,讓他們時刻活在恐懼之中!”
    “末將領命!” 趙虎猛地單膝跪地,抱拳應道,聲音嘶啞卻充滿力量,眼中爆發出狼一般的凶光。追擊!這正是川東健兒最擅長的戰法,也是對死去袍澤最好的告慰!他轉身便走,腳步踉蹌卻異常堅定,要立刻去收攏部隊。
    “第二!秦翼明!” 林宇的目光轉向另一位沉默如鐵塔、甲胄上布滿刀痕的將領 —— 秦翼明的銳士營折損過半,他自己也受了傷,臉上還沾著戰友的血跡,卻依舊站得筆直。“爾部銳士,雖折損過半,然鋒銳尤存!命你率所部剩餘精銳 —— 一百五十人,再調撥葉娘子處所有尚能機動的工兵輔兵 —— 八十人,組成‘斷刃營’!你為統領!”
    他指向陳墨迅速展開的地圖,手指重重一點,落在西南方向一處標注著 “鐵索橋” 的位置:“目標:清軍潰兵必經之路上的鐵索橋!此橋是山穀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一旦截斷,清軍便插翅難飛!我要你在清軍潰兵主力通過之前,不惜一切代價,搶占並死死扼守該橋!若搶之不及,則…” 林宇眼中寒光一閃,語氣冰冷得如同萬年寒冰,“毀橋!絕其歸路!將他們徹底鎖死在這片群山之中!此乃死令 —— 橋在人在,橋毀… 也要將清軍攔在穀內!”
    “末將… 誓死完成任務!” 秦翼明的聲音嘶啞,卻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如同從牙縫裏擠出來。死守或毀橋,都是九死一生的任務,但他沒有絲毫猶豫,猛地抱拳,甲胄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如同他堅定的決心。
    “第三!葉夢珠!吳明遠!” 林宇看向匆匆趕來的女工程師和軍醫 —— 葉夢珠的頭發有些淩亂,臉上沾著灰塵,卻依舊眼神明亮;吳明遠穿著沾滿血汙的白大褂,眼睛裏布滿血絲,顯然剛從傷兵營趕來。“磐石新壘,交予爾等!葉娘子,你即刻組織人手,全力修複受損棱堡、炮位,尤其是西棱角堡的防禦工事;清點、整修一切可用火器,優先修複那兩架驚雷銃,若材料不足,可拆用損壞火器的零件;同時儲備滾木礌石,加固壕溝,設置更多陷阱 —— 我要讓新壘,成為真正的銅牆鐵壁!”
    他轉向吳明遠,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沉重的責任:“吳先生,傷兵營全力救治傷員,優先處理重傷員,調配所有藥材,務必保住每一個能救回來的兄弟;同時,組織輕傷員、學生誌願隊、剩餘民壯,協助城防 —— 學生隊可負責傳遞消息、警戒,民壯可協助搬運物資、製作箭矢和簡易防禦器械。新壘,是我軍最後的根基,不容有失!”
    “遵命!” 葉夢珠和吳明遠同時應道,聲音堅定。他們深知肩上的重擔 —— 新壘是後方,後方不穩,前方追擊便無從談起。
    林宇的目光最後,如同實質般落在人群邊緣一個略顯單薄卻眼神異常專注的少年身上 —— 王小石穿著不合身的兵服,個子不高,卻站得筆直,臉上沾滿煙灰和塵土,唯有那雙因 “簪花” 技藝而格外清亮的眼睛,緊緊盯著塔頂的統帥,閃爍著渴望與堅定的光芒。
    “王小石!”
    少年渾身一震,猛地挺直了腰板,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推動,向前邁出一步,聲音帶著一絲緊張卻異常響亮:“末… 末在!” 他原本隻是斥候隊的一個小兵,從未想過會被林帥親自點名,心髒在胸腔裏瘋狂跳動,卻努力保持著鎮定。
    “命你統領‘夜梟’斥候殘部 —— 現有十二人,再從本地民壯中挑選八名熟悉山林地形的好手,組成二十人的斥候隊!” 林宇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信任,如同溫暖的光,照亮了少年的眼睛,“你的眼睛,就是全軍之眼!我要你像真正的夜梟一樣,無聲無息地滲入潰兵外圍,不得暴露行蹤!你的任務有三:其一,嚴密監視清軍潰兵動向,記錄其人數、行進路線、休整地點,尤其是尋找多鐸的確切下落及鑲黃旗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