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的議和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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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武英殿的檀香,是禦用監特製的沉水香,尋常王公大臣難得一聞,此刻卻在殿內凝滯成一團化不開的陰霾。鎏金銅爐裏的煙絲嫋嫋升起,卻連龍椅上方 “建極綏猷” 匾額的金邊都染不透,隻讓那方禦座顯得愈發冰冷。
    龍椅上,年僅十歲的順治帝福臨雙手攥著膝頭的明黃緞麵,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麵的雲紋。他不敢抬頭,目光總忍不住往禦階下瞟 —— 那裏站著的,才是這大清帝國真正的掌權者。攝政王多爾袞背對著禦座,玄色蟒袍的下擺垂落在金磚地麵上,如同一汪深不見底的墨池。他麵朝殿外灰蒙蒙的天色,寬闊的肩背挺得筆直,卻像一塊從長白山上鑿下的寒冰磐石,每一道衣褶裏都透著懾人的威壓,壓得滿殿王公大臣幾乎喘不過氣,連呼吸都不敢放重。
    殿內靜得能聽見香灰落在爐底的輕響。鑲黃旗固山額真蘇克薩哈站在左翼前列,指節攥得發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他身後幾位同旗親貴,甲胄上還殘留著西南戰場的硝煙味,臉上的悲憤與屈辱像未幹的血痕,明晃晃地刺目 —— 多鐸親王,他們鑲黃旗的擎天柱,連同數千八旗健兒,永遠埋在了蜀地的白帝城,那是自太祖爺努爾哈赤起兵以來,八旗子弟從未受過的奇恥大辱!
    漢臣班列裏,內院大學士範文程垂著雙手,花白的胡須垂在胸前,看似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將自己凝成了一尊木雕。可他微微蹙起的眉頭,卻像一把無形的刻刀,將殿內的凝重刻進了骨子裏。他身側的洪承疇,穿著一身簇新的一品仙鶴補服,卻難掩眼底的疲憊。這位前明薊遼總督、如今的大清招撫南方總督軍務大學士,臉上總是掛著一層木然,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中,偶爾閃過的精光,像毒蛇窺伺獵物般,透著幾分讓人膽寒的敏銳。
    “念!”
    多爾袞的聲音突然響起,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子,刮過殿內每一寸空氣,讓所有人的心髒都猛地一縮。通政使司的官員慌忙上前,雙手捧著一份染著湖廣風塵的加急戰報,指尖因緊張而顫抖。戰報的封皮上,“六百裏加急” 的朱印已被旅途的顛簸磨得有些模糊,卻依舊透著十萬火急的緊迫。
    “…… 川東逆酋林宇,挾西南大勝之凶焰,裹挾流民,號稱十萬,已據宜昌、荊州上遊要津……” 官員的聲音幹澀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其前哨輕舟快馬,屢屢出沒於大江北岸,窺我武昌、嶽州…… 我鑲黃旗、正白旗殘部雖依托天險,屢挫其鋒,然逆賊火器犀利,士氣甚囂…… 幸賴長江天塹阻隔,彼等糧秣轉運艱難,攻勢暫緩,然其主力陳兵江北,虎視眈眈,已成肘腋之患……”
    “肘腋之患” 四個字落下,蘇克薩哈的呼吸驟然粗重起來,胸口劇烈起伏 —— 那 “鑲黃旗殘部”,是多鐸親王留下的最後血脈!殿內的滿洲親貴們臉色更是一片鐵青,有人不自覺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刀,甲胄碰撞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這哪裏是 “肘腋之患”,這分明是林宇那逆賊,舉著刀架在了大清的脖子上!
    戰報念完,殿內再次陷入死寂,隻有殿外的寒風呼嘯著拍打窗欞,像無數冤魂在哀嚎。多爾袞緩緩轉過身,那張曾讓無數明軍聞風喪膽的剛毅麵龐,此刻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鷙。他的目光掃過眾人,如同鷹隼掠過草原,最後落在牆壁上懸掛的巨幅輿圖上 —— 那片被朱砂圈出的 “川東”,像一塊刺眼的傷疤,烙在大清的疆域上。
    “鑲黃旗,我滿洲上三旗之精粹!多鐸,太祖爺的愛子,朕的手足!” 多爾袞的聲音裏壓抑著雷霆般的怒火,每一個字都仿佛從齒縫裏擠出來,帶著血腥味,“竟…… 竟折戟沉沙於蜀地一隅!此非一軍一城之失,乃我大清開國未有之奇恥大辱!” 他猛地一掌拍在輿圖旁的紫檀案幾上,案幾上的筆架、硯台瞬間被震得嗡嗡作響,幾滴墨汁濺在輿圖的長江流域,像綻開的血花。
    “今林宇此獠,不過一介草莽流寇,竟敢挾餘威,兵臨大江!視我八旗如無物!” 多爾袞的怒火幾乎要衝破胸膛,卻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雖賴天險阻其兵鋒,然南蠻氣焰複熾,江南震動!此獠不除,我大清寢食難安!”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轉向範文程,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憲鬥,你素來多謀,說說看,此局,當如何破之?”
    範文程早已在心中將局勢推演了無數遍,聞言立刻出列,躬身行禮,動作一絲不苟。他抬起頭,聲音沉穩卻字字千鈞:“王爺息怒。林宇驟起於西南,整合殘明餘燼,其勢已成,確為心腹大患。然……” 他話鋒一轉,枯瘦的手指指向輿圖,“我大清之憂,非獨在西南一隅!實乃腹背受敵,力有未逮!”
    他的指尖先重重落在福建沿海,那裏用藍色標注著 “鄭森” 二字:“海逆鄭森,借其父鄭芝龍之餘威,盤踞金門、廈門,擁樓船千艘,水師縱橫無忌!去歲襲破溫州,劫掠府庫;今春又擾台州,焚毀我軍糧船數十艘!我沿海諸省,駐防兵力被其牢牢牽製,歲糜錢糧數百萬兩,卻難以根除。此一患也,如附骨之疽,耗我國力!”
    接著,指尖移至夔門、三峽一帶,那裏密密麻麻標注著 “夔東十三家” 的字樣:“夔東群醜,李來亨、郝搖旗、劉體純等輩,嘯聚山林,依托三峽天險,行蹤飄忽。時而出川劫掠糧道,斷我西南軍需;時而入陝襲擾州縣,威脅關中腹地。我川陝駐軍疲於奔命,剿之不盡,撫之難安。此二患也,如芒在背,掣我兵力!”
    最後,他的手指掃過直隸、山東、山西的版圖,那裏用紅色虛線標注著 “民怨”:“連年征戰,北地丁壯凋零,田畝荒蕪。更兼剃發、圈地之令,民怨暗湧。各地反清會黨、潰兵遊勇,猶如野火,此起彼伏 —— 上月山東有謝遷起義,本月山西又有薑瓖餘部作亂!盛京乃祖宗根本,需重兵鎮守;蒙古各部雖臣服,亦需安撫。八旗勁旅雖勇冠天下,然分兵把守萬裏疆域,千裏馳援,實已左支右絀,成強弩之末矣!此三患也,動搖國本,恐生內變!”
    範文程的分析條分縷析,像***術刀,剖開了大清看似龐大的帝國軀體下隱藏的脆弱脈絡。殿內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連那些原本主戰的滿洲親貴,也沉默了 —— 他們終於意識到,大清早已不是入關時那般勢不可擋,如今的局麵,稍有不慎,便會滿盤皆輸。
    就在這時,洪承疇適時踏前一步,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明重臣特有的、洞悉南明內部弊病的冷靜,卻又透著幾分降臣的謹慎:“範大學士所言,切中肯綮。王爺,當此之時,若我大軍強渡大江,與林宇決一死戰,勝則或可一勞永逸,然……” 他刻意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眾人,加重語氣,“敗,則長江天險盡失!東南鄭森必趁勢北上,夔東十三家必南下呼應,北地民怨亦恐徹底爆發!屆時國本動搖,悔之晚矣!此乃孤注一擲,勝負難料,風險…… 太大!”
    他抬眼看向多爾袞,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林宇者,梟雄也。然其崛起,非受偽明福京朝廷敕封,乃以武犯禁,趁勢割據。其與福京鄭氏、閩浙文臣集團,早有嫌隙 —— 鄭芝龍曾欲招撫林宇,反被其奪了數座城池;閩浙文臣更是罵其‘草寇出身,不配與聞朝政’。此,正是我大清可資利用之處!”
    洪承疇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像毒蛇吐信般,帶著誘惑與算計:“以‘和’製‘戰’,以‘撫’代‘剿’,方為上策!”
    “其一,離間!” 他伸出一根手指,語氣斬釘截鐵,“可遣一能言善辯之使,齎重禮南下。許林宇以王爵之尊 ——世鎮雲貴川三省!金銀財帛百萬兩,綢緞千匹,開府儀同三司,文武官員皆由其任免,朝廷絕不幹涉!其若拒之……” 洪承疇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笑意,“則其桀驁不馴、擁兵自重、無視偽明朝廷之心,昭然若揭!福京鄭氏與閩浙文臣,豈能容他?輕則口誅筆伐,重則兵戈相向!屆時,我坐山觀虎鬥,待其兩敗俱傷,再收漁利,豈不美哉?若其鬼迷心竅,竟敢受我大清王爵……” 他話未說完,殿內眾人已心領神會 —— 那林宇便會身敗名裂,部眾離心,不用大清動手,自會分崩離析!
    “其二,緩兵!” 洪承疇又伸出一根手指,眼中精光閃爍,“假意允其‘劃江而治’,行緩兵之計!此一紙和約,可為我大清贏得至少半年喘息之機!王爺可借此良機,做三件事:甲、調集關外索倫勁旅、蒙古科爾沁鐵騎入關,精銳雲集江北,加固武昌、嶽州防線,確保長江天險不失;乙、集中優勢兵力,或先剿東南鄭森,斷其水師;或先蕩平夔東十三家,除其羽翼 —— 剪除林宇外援,使其孤立無援;丙、安撫北地百姓,暫停圈地之令,減免賦稅,穩定後方!待我後方穩固,精銳畢集,再與林宇決戰,勝算可增七成!”
    “其三,惑敵!” 洪承疇的第三根手指落下,語氣中帶著幾分陰狠,“議和之風放出,江南新複之地人心必浮動!偽明軍民或以為我大清有意招撫,無心北進,便會懈怠備戰;或以為林宇暗通我朝,其誌不堅,便會對其心生猜忌。軍心一懈,民心思安,林宇的銳氣自會鈍去!待我時機成熟,雷霆一擊,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這三條計策,層層遞進,陰險而老辣,將政治權謀與軍事戰略揉合得滴水不漏。殿內眾人聽得心驚 —— 洪承疇雖為降臣,卻對南明的弊病了如指掌,這算計,簡直是要將林宇逼入絕境!
    多爾袞負著手,在殿內踱步。玄色蟒袍的下擺掃過金磚地麵,發出沉悶的回響,像在為他的決斷敲打著節拍。他眼中寒芒閃爍,反複權衡著洪承疇的計策:強攻,風險太大,多鐸的教訓就在眼前;議和,雖是權宜之計,卻能直擊林宇與南明的要害,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他走到輿圖前,目光死死盯著長江那道蜿蜒的藍線,仿佛能透過紙張,看到林宇那桀驁不馴的身影。
    良久,多爾袞猛地轉身,臉上的猶豫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殺伐決斷的狠厲:“準洪卿所奏!此乃老成謀國之言!”
    “著禮部速擬‘招撫安民’諭旨!” 他看向禮部尚書,語氣不容置疑,“遣使南下,務選機敏幹練之人。條件……” 多爾袞眼中厲色一閃,帶著刻意的羞辱與戰略考量,“林宇及其部眾,須即刻退出湖廣,退守雲貴!朝廷可冊封其為‘平西大將軍’,世鎮雲南 —— 注意,是雲南,非雲貴川!準其開府,統轄雲南軍務民政,朝廷絕不幹涉!若其識時務,歸順大清,富貴尊榮,享之不盡!”
    他頓了頓,語氣陡然轉寒,像西伯利亞的凍風刮過殿堂,讓殿內溫度都降了幾分:“若其冥頑不靈,執意與我天兵為敵……” 多爾袞的手緩緩按在腰間的佩刀刀柄上,冰冷的觸感讓他的殺意更盛,“待本王騰出手來,必親提勁旅,犁庭掃穴!定叫其粉身碎骨,片甲不留!西南之地,雞犬不留!”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既是宣泄對多鐸之死的刻骨仇恨,更是對殿內所有心存疑慮者的震懾。所有人都明白,讓林宇退守雲南,而非雲貴川,本就是不可能被接受的條件 —— 多爾袞要的,從來不是真正的議和,而是離間與緩兵的時間!
    “喳!” 殿內響起一片整齊的應諾聲,沒有人再敢質疑。
    數日後,北京德勝門外。一隊打著 “欽命招撫”“安民罷戰” 旗號的使團,在數百名精銳巴牙喇白甲兵的簇擁下,緩緩啟程。巴牙喇白甲兵是八旗中的精銳,個個身披厚重的鎖子甲,手持長矛,腰挎佩刀,臉上帶著對 “南蠻” 的輕蔑,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
    為首的正使,是宗室輔國公屯齊。他不過二十餘歲,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身穿一身亮銀色的甲胄,腰間掛著太祖爺賞賜的玉墜,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倨傲 —— 在他看來,招撫一個 “草寇”,根本無需親王出麵,他一個輔國公,已是給足了林宇麵子。
    副使陳名夏坐在馬車裏,掀起車簾,回望漸行漸遠的燕京城樓。這座巍峨的帝都,曾是他前明為官時的朝堂所在,如今卻換了主人。他的目光深沉複雜,帶著幾分無奈,幾分算計 —— 他是範文程的弟子,深知此行的凶險。這哪裏是招撫,分明是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政治暗戰,攝政王的怒火、林宇的野心、南明的猜忌,都係在他們這隊人的身上,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燕京城頭,鉛灰色的陰雲低垂翻滾,像一隻巨大的、充滿惡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南下的使團。風卷著沙塵,打在城牆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千裏之外,長江北岸,林宇的 “林” 字血旗正獵獵作響。一場以 “和談” 為名,實則暗藏殺機的風暴,已悄然席卷而來,即將在江南大地,掀起新的血雨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