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重的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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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都府衙門前的廣場,早已被打掃得一塵不染,連青石板縫隙裏的雜草都被細心拔除。一條丈寬的紅氈從衙門口一直鋪到廣場外的官道旁,紅氈邊緣用白麻線仔細收邊,雖因倉促準備略顯粗糙,卻也透著一股鄭重其事的儀式感。廣場兩側,川東軍的士兵列隊而立,他們身著洗得發白的軍衣,甲胄雖經連夜擦拭,甲葉縫隙間仍殘留著難以盡除的征戰風霜 —— 有的甲片邊緣帶著刀劍劈砍的缺口,有的護心鏡上還留著彈痕,與紅氈的鮮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像一幅華麗畫卷上未被修飾的、帶著煙火氣的筆觸。
    林宇率領麾下核心文武肅立在衙門口的台階下,成兩列排開,姿態恭敬卻不卑微。左側是文官,以陳墨為首;右側是武將,曾英、秦翼明等老將站在前列。陳墨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青色文官袍服,袍角邊緣有些許磨損,卻漿洗得幹幹淨淨,他手中握著一把折扇,扇麵是普通的竹紙,上麵用墨筆寫著幾句詩詞,麵容沉靜如水,眼神卻時不時掃過遠處駛來的使團旌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 他在盤算著使團此行的真正目的,畢竟 “宣恩” 的排場背後,往往藏著朝堂的算計。
    葉夢珠站在文官列的末尾,卻比前排的官員更引人注意。她一身利落的深色勁裝,腰間係著一把短刀,外罩一件玄色半臂,半臂上用銀線繡著簡單的雲紋,既不失女子的細膩,又透著武將的英氣。她沒有像其他文官那樣手持折扇或笏板,而是雙手抱在胸前,眉宇間帶著一絲銳利的審視,目光落在使團的禦林軍衛身上,仔細觀察著他們的甲胄樣式、武器裝備 —— 作為格物院的核心,她習慣從細節中判斷對手的實力,這些京城來的士兵,裝備精良卻麵色白淨,顯然缺乏實戰經驗,與川東軍將士臉上的風霜形成了又一重對比。
    曾英、秦翼明等武將則按品級披掛甲胄,曾英的鎖子甲是跟隨他多年的舊物,甲葉間的皮繩已有些陳舊,卻被他保養得極好,陽光下泛著暗啞的金屬光澤;秦翼明的頭盔上插著一根白色的翎羽,那是他在一次戰役中從韃子將領頭上繳獲的,此刻卻微微傾斜,像是在無聲地宣告著他的戰功。他們站得筆直,雙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肌肉因用力而微微緊繃,眼神裏帶著軍人特有的警惕 —— 他們經曆過太多次 “朝廷安撫”,深知這種隆重的場麵背後,往往藏著對軍隊的 “整編” 或 “削權”,每一次都可能讓浴血奮戰的兄弟們失去立足之地。
    林宇站在最前方,是整個迎候隊伍的核心。他今日特意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象征他 “川湖總督” 身份的緋色麒麟補服,補服上的麒麟用金線繡成,鱗片清晰可見,在陽光下泛著耀眼的光澤;腰間係著一條玉帶,玉帶上鑲嵌著七顆翡翠,是朝廷賞賜的物件,他平日裏很少佩戴,今日卻特意係上,隻為符合 “總督” 的身份禮儀。然而,細看之下,那嶄新的官袍似乎略顯寬大 —— 他近來因忙於重建與軍務,身形清臒了不少,寬大的袍服襯得他更顯單薄,眉宇間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倦色,眼下的淡青清晰可見,像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
    他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符合禮製的恭敬笑容,嘴角微微上揚,弧度控製在 “三分笑意” 的標準,既不顯得諂媚,也不顯得疏離。隻是那笑容未達眼底,眼角的細紋沒有因笑意而舒展,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 他在刻意維持著禮儀的周全,也在暗中積蓄著應對的力量。眼神平靜無波,如同深潭,表麵映著使團的旌旗與紅氈,深處卻藏著對川東軍未來的憂慮,以及對朝堂算計的警覺,讓人難以窺見其下湧動的暗流。
    遠處,使團的鼓樂聲越來越近,明黃色的旌旗在風中展開,像一團燃燒的火焰。當張顯貴的八抬大轎緩緩停在紅氈盡頭,轎夫們動作整齊地放下轎杆,隨從快步上前,掀開轎簾時,林宇深吸一口氣,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 —— 他在調整呼吸,也在調整心態,確保接下來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無懈可擊。他率先邁出一步,躬身行禮,腰彎的角度恰好是 “九十度”,符合 “地方總督迎候欽差” 的禮製,動作標準而恭敬,聲音洪亮而清晰,穿透了鼓樂聲,傳遍了整個廣場:
    “川湖總督林宇,率川東文武,恭迎欽差大人!天恩浩蕩,遠慰邊陲,將士感戴,軍民同沐!”
    他的聲音裏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尾音微微上揚,卻沒有絲毫卑微,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既符合禮製,又不失地方總督的尊嚴。說話時,他的目光落在張顯貴的靴尖上,沒有僭越抬頭,卻能通過餘光感受到對方的視線 —— 那視線帶著審視,像一把尺子,在丈量著他的恭敬程度。
    身後的陳墨、葉夢珠、曾英等人隨之躬身,動作整齊劃一,沒有絲毫拖遝,禮儀周全得無可指摘。廣場兩側的士兵同時將手中的長槍頓在地上,發出 “哐哐” 的聲響,作為呼應,場麵隆重而肅穆。鼓樂適時再起高潮,嗩呐、銅鈸、大鼓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將 “迎使” 的氛圍推向頂點。
    張顯貴身著正二品孔雀補服,從轎中緩步走出。他的補服嶄新如初,孔雀的羽毛用金線和彩線繡成,色彩鮮豔,幾乎要從布麵上活過來;腰間係著一條玉帶,玉質瑩潤,顯然是上等的和田玉;他麵容白淨,保養得宜,臉上沒有絲毫風霜,皮膚細膩得甚至能看到淡淡的絨毛,與林宇清臒的麵容、略帶粗糙的皮膚形成了鮮明對比。他走下轎杆時,隨從趕緊上前攙扶,他卻輕輕推開 —— 那推開的動作帶著一絲刻意的 “親民”,手指隻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隨從的手臂,便迅速收回,仿佛多接觸一秒都是對自己的 “玷汙”。
    他臉上帶著矜持的微笑,嘴角的弧度比林宇更淺,更像是一種 “程式化” 的表情,鼻翼微微上揚,眼神裏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審視。目光掃過林宇時,他的視線在林宇的緋色補服上停留了兩秒,又快速移到林宇的臉上,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 在他看來,林宇不過是個 “邊陲武將”,即便穿著總督官服,也難掩 “草莽氣”,與他這個 “京城重臣” 有著天壤之別。
    “林總督不必多禮,” 張顯貴的聲音帶著江南口音,語調平緩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儀,每個字都咬得慢悠悠的,像是在刻意強調自己的身份。他一邊說,一邊伸出手,示意林宇起身 —— 那隻手保養得極好,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指縫裏沒有絲毫汙垢,手腕上戴著一串蜜蠟手串,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碰撞聲。伸出的幅度不大,剛好能讓林宇握住,卻又帶著一種 “施舍” 的姿態,仿佛林宇能握住他的手,是一種 “恩賜”。
    林宇緩緩起身,動作緩慢而平穩,沒有絲毫倉促。起身的瞬間,他的目光與張顯貴的目光精準對視 —— 這是兩人第一次正麵眼神交鋒,時間不過兩秒,卻像一場無聲的戰爭。張顯貴的眼神裏帶著矜持的恩賞之意,瞳孔微微收縮,像是在評估林宇的 “順從度”,嘴角的微笑依舊,眼底卻沒有絲毫溫度,隻有冰冷的權力審視;而林宇的眼神依舊平靜,瞳孔沒有變化,卻在那平靜深處,有一閃而過的銳利,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劍,快速出鞘又迅速收回,沒有顯露鋒芒,卻已讓張顯貴的眼神微微一滯 —— 他沒想到這個 “邊陲總督” 的眼神裏,竟有如此堅定的力量,而非他預想中的 “惶恐” 或 “諂媚”。
    林宇的手指輕輕擦過張顯貴的指尖,隻是象征性地一碰,便迅速收回,沒有絲毫留戀。觸碰的瞬間,他能感受到張顯貴手指的細膩與微涼,與自己因常年握筆、持劍而布滿薄繭的手形成鮮明對比 —— 這細微的觸感差異,仿佛也象征著兩人身份與立場的鴻溝。他的嘴角依舊保持著恭敬的微笑,隻是眼角的緊繃微微放鬆了一絲 —— 他知道,這場初次交鋒,他沒有落於下風。
    張顯貴被林宇那一閃而過的銳利眼神驚了一下,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平靜。他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目光快速移向林宇身後的文武官員,試圖找回 “欽差” 的威嚴。當看到葉夢珠一身勁裝的打扮時,他的眉頭微微皺起,眉心形成一個小小的 “川” 字,眼神裏閃過一絲不滿 —— 在他看來,女子不該出現在 “正式官場場合”,林宇讓一個女子站在迎候隊伍中,是 “失禮” 的表現,也是對他這個 “欽差” 的不尊重。隻是礙於場麵,他沒有當場發作,隻是眼神裏的溫度又冷了幾分。
    陳墨適時上前一步,躬身道:“欽差大人一路勞頓,府衙內已備下薄茶,還請大人入內歇息,再宣陛下聖諭。” 他的聲音溫和,卻巧妙地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微妙氛圍,將場麵拉回 “禮儀” 的軌道。張顯貴點點頭,目光掃過陳墨,又快速回到林宇身上,語氣淡淡道:“有勞陳大人。”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沒有離開林宇,仿佛在提醒林宇:即便有旁人打圓場,他也不會忽視剛才那 “不敬” 的眼神。
    眾人簇擁著張顯貴向府衙內走去,紅氈上的腳步聲整齊而緩慢。林宇走在張顯貴身側,兩人之間保持著三尺的距離,符合禮製卻也透著疏離。行走時,林宇的目光平視前方,偶爾用餘光掃過張顯貴的側臉 —— 他能看到張顯貴嘴角那若有若無的傲慢,能感受到對方身上那股濃鬱的 “廟堂熏香” 氣息,與自己身上淡淡的硝煙味、墨味格格不入。
    張顯貴則時不時用眼角的餘光瞥向林宇,觀察著他的步態 —— 林宇的步伐穩健,每一步都踩得很實,沒有絲毫虛浮,顯然是常年征戰練就的沉穩;而他自己的步伐則略顯輕快,帶著 “文官” 的閑適,卻也難掩內心的警惕 —— 他沒想到林宇的氣場如此強大,遠超他之前的預期,看來這次 “整編川東軍” 的任務,恐怕不會像他想象中那麽順利。
    陽光灑在紅氈上,將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林宇的影子落在張顯貴的影子旁邊,一個清瘦挺拔,線條銳利;一個略顯臃腫,線條柔和,像是兩種不同力量的象征,在紅氈上無聲地交織著,碰撞著。
    葉夢珠走在隊伍的末尾,目光依舊落在使團的隨從身上,她注意到一個隨從的腰間掛著一個小盒子,盒子上有朝廷兵部的印記,心裏不由得警惕起來 —— 那很可能是用來存放 “整編令” 或 “調令” 的,看來她的擔心並非多餘。曾英則與秦翼明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擔憂,卻也看到了堅定 —— 無論朝廷有什麽算計,他們都會守住川東軍,守住這片用鮮血換來的土地。
    府衙的大門緩緩打開,將外麵的陽光與喧囂隔絕在外,卻沒能隔絕空氣中那股難以言喻的微妙張力。隆重的迎候儀式落下帷幕,而一場關於權力、利益與生存的博弈,才剛剛開始。林宇走在張顯貴身側,臉上依舊掛著恭敬的笑容,隻是那笑容背後,多了幾分堅定;張顯貴則端著 “欽差” 的架子,心裏卻已開始重新評估眼前的對手 —— 這場 “隆重” 的相遇,注定不會平靜,而剛才那短短兩秒的眼神交鋒,不過是這場博弈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