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堂裂帛
字數:4464 加入書籤
翌日清晨,北京的天剛蒙蒙亮,一層薄霜覆在戶部議事廳的琉璃瓦上,泛著冷冽的白光。議事廳內,氣氛卻比屋外的寒霜還要凝重,紫檀木長桌兩旁坐著的官員們,一個個垂著眼簾,連呼吸都放得極輕 —— 掌管漕運的漢官李大人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朝珠,心裏暗歎:杭州急報昨夜就傳到了,今日這場議事,怕是要鬧得不可開交;鑲黃旗出身的額爾金泰則緊抿著唇,目光時不時瞟向主位的穆爾泰,既想附和上司,又隱隱覺得 “禁絕川貨” 太過激進,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隻盼著別波及自己管轄的鹽場。隻有桌上茶盞裏的茶水冒著微弱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很快消散,像極了眾人此刻懸著的心。
戶部尚書穆爾泰穿著一身簇新的蟒袍,卻絲毫掩不住臉上的怒火。他手裏捏著一份來自杭州的急報,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紙張都被捏得皺巴巴的 —— 昨夜接到急報時,他就氣得一夜沒睡,滿腦子都是 “漕幫叛亂”“林宇逆黨”,隻覺得若不拿出雷霆手段,朝廷威嚴就要蕩然無存。突然,他猛地將急報摔在桌上,“啪” 的一聲巨響,打破了廳內的死寂,也讓兩旁的官員們身子一顫。
“反了!簡直是反了!” 穆爾泰的咆哮聲在議事廳內回蕩,他胸膛劇烈起伏,滿是怒火的眼睛掃過在場的官員,語氣狠戾,“漕幫這群反賊,還有林宇那逆黨!竟敢武裝抗稅,劫奪官糧!這要是不嚴懲,此風絕不可長!” 他越說越激動,腦海裏已經浮現出各地效仿漕幫、紛紛抗稅的場景,那後果他不敢想,也絕不能容忍。
他一把拍在桌上,桌上的茶盞被震得 “哐當” 亂跳,茶水濺出,灑在鋪著的明黃色桌布上,留下一片片深色的水漬。“必須立即下旨,禁絕所有川貨!尤其是那蠱惑人心的‘蜀錦券’!” 穆爾泰的聲音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意,“那‘蜀錦券’就是林宇吸我大清骨髓的毒管!從今日起,片錦寸鹽,不得入關!凡是敢私藏、使用‘蜀錦券’,或是私運川貨的,一律以通敵論處,滿門抄斬!” 在他看來,隻要斷了川貨流通,林宇就沒了經濟來源,“蜀錦券” 自然會不攻自破,卻全然沒考慮這道禁令背後的連鎖反應。
坐在穆爾泰對麵的戶部侍郎陳之遴,聽到這話,突然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他慢條斯理地端起麵前的茶盞,輕輕吹了吹浮在水麵的茶葉,眼神裏滿是嘲諷 —— 穆爾泰這是急昏了頭,隻知用蠻力堵,卻不知堵得越狠,反彈越烈。他語氣平靜卻帶著鋒利的棱角:“禁?穆尚書好大的官威!好一個‘片錦寸鹽不得入關’!”
話音剛落,陳之遴猛地站起身,身上的官袍隨著動作掃過椅子,發出 “嘩啦” 的聲響。他目光如電,死死盯著穆爾泰,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諷刺:“穆尚書,您倒是說說,禁了蜀錦,江南那百萬織工、機戶、染匠,靠什麽活命?” 他腦海裏閃過去年南下巡查時看到的場景:蘇州織造坊裏,織工們日夜勞作,就盼著用蜀錦原料織出好布換錢養家,“他們一輩子就靠織錦、染布謀生,沒了蜀錦的原料,沒了生意,立時就斷了生路!到時候,他們是去搶官府的糧倉,還是去燒了江寧、蘇州的織造衙門?這些後果,您想過嗎?您是覺得林宇的兵鋒還不夠鋒利,先逼著咱們治下的子民,替他把‘反清複明’的大旗豎起來嗎?!” 每說一句,他心裏的焦慮就多一分 —— 他深知民心可貴,一旦百姓被逼到絕路,朝廷就真的完了。
說著,陳之遴轉身抓起桌上厚厚一疊賬簿,那賬簿用棉線裝訂,紙頁都已泛黃,顯然是常年翻閱的。他快速翻到其中一頁,手指狠狠戳在上麵的朱紅數字上,幾乎要把紙背戳破,聲音裏滿是質問:“您再看看這個!禁了川鹽?穆尚書,您可知直隸、山東、河南多少窮苦百姓,就指著價廉物美的川鹽活命?” 他想起上月收到的百姓奏折,滿紙都是對官鹽的抱怨,說官鹽裏的沙土能當飯吃,“咱們的官鹽,價高不說,成色還差得離譜,裏麵摻了多少沙土,您心裏沒數嗎?民怨早就積得夠深了!斷了這口鹽,百姓們活不下去,隻會把賬算在朝廷頭上,到時候天下大亂,您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陳之遴將賬簿重重摔在穆爾泰麵前,賬簿 “啪” 地落在桌上,揚起一陣細小的灰塵。他指著賬簿上那觸目驚心的 “百分之六十” 數字,厲聲吼道:“您睜開眼好好看看!六成!整整六成!這是去年各關各口征收的過境稅銀!” 他心裏清楚,這六成稅銀是戶部的命根子,一旦沒了,軍餉、賑災款都無從談起,“多少商隊、多少貨物,是因為川貨流通才帶來的南北商流?要是禁了川貨,商路斷絕,這些稅銀從哪兒來?戶部這巨大的窟窿,您拿什麽填?拿您鑲黃旗的莊子?還是拿在座諸位大人的俸祿?!”
穆爾泰被陳之遴一連串的質問噎得說不出話,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他伸出手指著陳之遴,氣得渾身發抖,嘴唇哆嗦著 —— 他知道陳之說的是實情,可話已出口,又怎能輕易認輸?更何況,他絕不允許一個漢官在滿朝官員麵前駁他的麵子。半天才擠出幾句:“你… 你… 你這是危言聳聽!你分明是包藏禍心,替林宇那逆黨說話!你… 你是想通敵叛國嗎?!”
“通敵叛國?” 陳之遴冷笑一聲,非但沒有退縮,反而向前一步,目光掃過在場所有官員,語氣擲地有聲,“穆尚書隻知喊殺禁絕,卻不知眼下局勢,堵不如疏!我倒有三策,可解眼前困境,諸位大人不妨一聽!” 他心裏盤算著,這三策是他思慮了半個月的結果,雖不能徹底解決問題,卻能暫緩危機,隻盼著有官員能站出來支持他。
這話一出,滿漢官員們都抬起頭,目光齊刷刷地落在陳之遴身上。李大人眼睛一亮,心裏鬆了口氣:總算有個務實的法子了,要是真禁了川貨,漕運就徹底完了;額爾金泰則皺起眉頭,心裏犯嘀咕:這陳之遴膽子也太大了,敢跟穆尚書對著幹,就不怕被參嗎?連穆爾泰也愣住了,一時忘了發怒,隻冷冷盯著他,等著看他能說出什麽花樣 —— 他倒要看看,這漢官能有什麽本事。
陳之遴清了清嗓子,聲音沉穩下來,條理清晰地說道:“第一策,暫緩禁川貨,但設‘過境厘金’。凡川貨入中原,按貨值抽三成厘金,既不堵死商路,保住那六成過境稅銀的根基,又能多一筆收入,填補戶部缺口。同時嚴令各地稅吏,不得私加稅額、敲詐勒索 —— 杭州漕幫之事,本就是稅吏苛索引發,若能整肅吏治,可免大半禍端!” 他說著,目光掃過掌管吏治的官員,希望能得到認同。
他頓了頓,見李大人等人頻頻點頭,繼續說道:“第二策,整頓官鹽、官銀。官鹽摻沙、官銀含鉛,早已失了民心!應即刻下令,工部嚴查官銀熔鑄,確保成色不低於八成;鹽運司清理鹽場,剔除劣鹽,將官鹽價降至川鹽的九成 —— 百姓若能買到價廉質優的官鹽,自然不會再執著於川鹽,林宇的鹽利便會受損!” 他知道整頓官鹽官銀會觸動不少人的利益,心裏也沒底,但為了朝廷,隻能放手一搏。
最後,陳之遴的目光落在 “蜀錦券” 上,語氣凝重卻帶著對策:“至於‘蜀錦券’,第三策便是‘以券製券’。朝廷可發行‘京通券’,以國庫存銀、漕糧為抵押,承諾可足額兌銀、兌糧,且在官署繳稅、官營商鋪購物皆可使用。同時明令,民間使用‘蜀錦券’者,需按券麵價值繳納一成‘通行稅’—— 一麵提升‘京通券’信用,一麵增加‘蜀錦券’使用成本,久而久之,民心自會回流!” 他心裏清楚,這一策的關鍵在於國庫抵押,可若不試試,朝廷就真的沒機會了。
這三策一說,議事廳內頓時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漢族官員們大多麵露讚同,李大人悄悄跟旁邊的官員低語:“這三策務實得很,比禁絕之策靠譜多了,要是能推行,漕運就能保住了!” 幾個掌管地方稅賦的官員更是頻頻點頭,心裏盤算著:有了過境厘金,地方稅銀也能多些;而滿族官員們則神色複雜,額爾金泰心裏琢磨著:這陳之遴的法子是好,可穆尚書肯定不會同意,要是站錯隊,以後日子就難了。
穆爾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雖不願承認,但也知道陳之遴的對策並非無稽之談 —— 可他要是認了,以後在戶部就沒了威信,更何況,陳之遴是漢官,他是滿官,怎能讓漢官壓過自己?他硬著頭皮反駁:“一派胡言!發行‘京通券’需國庫存銀,如今國庫空虛,拿什麽抵押?整頓官鹽官銀,又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你這是紙上談兵!”
“國庫空虛,可先從內務府撥銀五十萬兩應急 —— 太後、皇上若知此舉能穩民心、保江山,必不會反對!” 陳之遴立刻反駁,語氣堅定,心裏卻有些擔憂:內務府的銀子不好動,可眼下也沒別的辦法了,“整頓官鹽官銀,雖需耗費一時之力,卻能重建朝廷信譽,若連這點魄力都沒有,才是真的坐以待斃!”
議事廳內的爭議再度升級,滿漢官員們也不再沉默。支持穆爾泰的滿族官員紛紛開口:“禁絕川貨才是正道,不然林宇的勢力隻會越來越大!” 擁護陳之遴的漢族官員則反駁:“禁絕之策是自尋死路,陳大人的三策才是救命稻草!” 雙方各執一詞,吵得不可開交。李大人看著眼前的混亂,心裏滿是無奈:都什麽時候了,還在爭滿漢之別,朝廷的安危都快保不住了;額爾金泰則左右為難,既不敢得罪穆爾泰,又覺得陳之遴的話有道理,隻能低著頭不說話。
空氣裏的火藥味愈發濃烈,連窗外漸漸升起的朝陽,都沒能給這昏暗的議事廳帶來一絲暖意 —— 清廷的經濟困局,早已不是一道政令、一個對策就能化解,而這場廟堂之上的裂帛之爭,以及官員們各自的私心與顧慮,不過是王朝衰落的又一道縮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