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陛下,奴婢沒有夢想(求下周一追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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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夢想是什麽?
    高時明正躬著身,為自己最後第三策的貿然失言後悔不已,卻沒想到聽到這個問題。
    他愣了一下,甚至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在宮中多年,他聽過皇帝的各種問題,有關於朝政的,有關於起居的,有關於人事的,甚至還有關於道經的。
    但“夢想”?
    這是頭一遭。
    他維持著躬身的姿勢,小心翼翼地抬起一點眼皮,看到的是新君那張帶著些許探尋的年輕臉龐。
    沒有等到可能的雷霆震怒,高時明心下鬆了口氣,緩緩直起身來。
    但他依舊滿臉疑惑,斟酌著回道。
    “陛下……奴婢,這幾日來睡眠都淺,並未做夢……”
    朱由檢聞言,一時啼笑皆非。
    他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有些無奈地笑道:“是朕說錯了,不是睡覺做夢的夢想,是誌向,你的誌向是什麽?”
    誌向?
    高時明拱著手,呆立在當場。
    這兩個字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在這短短的幾息之間,想到了很多很多。
    想到了當初在內書堂,老師們“明辨是非,體國為公”的殷殷教誨。
    想到了被貶斥到神宮監,百無聊賴之下,隻能靠著一卷卷道經打發光陰的孤寂。
    也想到了這幾日時來運轉,重新回到司禮監後,周圍人那一張張恭維、諂媚、奉承的臉。
    一幕一幕,如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
    然而……
    我,不過是一個閹人而已啊……
    高時明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苦澀。
    “陛下取笑了,奴婢不過一介閹人,身根不全,侍奉陛下已是天恩,哪裏……敢談什麽誌向呢?”
    他的姿態放得很低,充滿了謹慎與謙卑。
    在宮裏沉浮了數十年年,他早已明白,不該想的別想,不該說的別說,做好一個奴婢的本分,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朱由檢卻不以為然。
    他從禦案後微微前傾,目光灼灼地看著高時明,微笑著說:
    “誰說閹人就不能有誌向?”
    他拿起手邊剛剛放下的名單,輕輕揚了揚。
    “若不是漢時蔡倫改進造紙之術,我等如今還在用笨重的竹簡書寫。”
    “就算不說那麽遠的,本朝的三寶太監鄭和,七下西洋,揚我大明國威於域外。”
    朱由檢說著,指了指殿中屏風上那副巨大的《大明混一圖》。
    “若不是他,我等如今又怎知,在這堪輿之內,天下竟有如此之大,萬國來朝又是何等盛景。”
    他的聲音不大,卻在空曠的殿內回響,帶著一種振奮人心的力量。
    “哪怕不說這些先賢。”
    朱由檢走回到高時明麵前,目光溫和地看著他。
    “就說你司禮監中,不是有一名叫劉若愚的秉筆麽?”
    “朕聽聞,他當年是因為感異夢而自宮,想必,他也是有他的誌向的罷?”
    他鼓勵地笑了笑,語氣愈發親近。
    “高伴伴,大可不必如此自餒。想到什麽,便說什麽。”
    “誌向聽著太大,那便隨便說說也行。再怎樣,你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罷?”
    秋日午後的太陽照入殿中,打在朱由檢臉上。
    淡金色的光芒襯托著,讓他臉上的笑容,顯得格外燦爛,溫暖。
    高時明看著眼前這位不過十七歲的年輕君王,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他剛淨了身,在黑簾遮蔽的小屋中嚎哭時,好像……也是這秋末之時。
    老太監拍著他的背安慰他:
    “芽兒喲,莫哭,莫哭……”
    “進了宮,就有吃不完的白麵饃了……”
    可是那時候的屋裏麵卻半分陽光也透不進來。
    如今一晃到此,居然已是三十年了。
    高時明一時間呆住了,眼睛都有些發澀。
    朱由檢也不催促,隻是安靜地看著他,臉上依舊帶著那抹溫和的笑意。
    聊聊心事嘛,惠而不費,何樂而不為。
    高時明隻失神了片刻,便很快回過神來。
    他深吸一口氣,將翻湧的情緒壓了下去。
    他本想開口說些“為陛下忠心耿耿,萬死不辭”的場麵話。
    可話到嘴邊,看著新君那清澈真誠的眼神,他又直覺一般地覺得,這肯定不是陛下想要的答案。
    猶豫再三,他終究是長歎了一口氣,放棄了那些虛浮的辭藻。
    “陛下……奴婢如今,確實沒有什麽誌向了。”
    他決定有選擇地說部分真話。
    “奴婢小時家貧,若真有過什麽誌向,或許……就是能頓頓吃上白糧罷了。”
    “後來僥幸進了宮,又想著,能進內書堂識文斷字,便心滿意足了。”
    “再後來,得蒙先帝垂青,得以伺候先帝讀書,稀裏糊塗的,竟一躍而成了司禮監的秉筆太監。”
    “那時的奴婢,也曾意氣風發過,也曾想著,要效仿先賢,做一番事業,才不負聖恩。”
    “可……再後來,又被魏逆所驅,貶去看守神宮監,一上一下,嚐盡了這宮中的人情冷暖。”
    “初始還想著有朝一日能憑風再起,可日子久了,心氣也就磨沒了,不過是每日鑽研些道家典籍,聊以自慰罷了。”
    高時明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
    “直到如今,承蒙陛下不棄,將奴婢從泥潭中拔擢而出,委以信任。”
    “奴婢心中所想,除卻鞠躬盡瘁,以報陛下聖恩之外,委實是……不知自己還能有什麽誌向了。”
    朱由檢一直認真地聽著,沒有打斷他。
    直到高時明說完,他才終於發出一聲感歎。
    “你做事幹練,性又廉謹,於細微處總有大覺察,卻不知是哪位內書堂老師,有幸教導出了你這樣的學生?”
    高時明剛從感慨的情緒中抽離出來,聽到這個問題,心中微微一凜,趕緊恭敬地垂首道:
    “回陛下,奴婢乃是萬曆二十六年入的內書堂,當時的授業老師,乃是翰林院的韓爌、朱國禎、沈?三位老師。”
    朱由檢在腦海中原主的記憶中飛速檢索著這三個名字,片刻之後,找到了答案。
    韓爌,東林黨魁首之一,天啟朝的內閣首輔。
    朱國禎,亦是天啟朝的閣臣。
    沈?,天啟初年和東林打擂台的狠人,可以說是閹黨前輩大佬級人物。
    好家夥!
    東林黨大佬和閹黨大佬,居然都是你這一屆的授課老師?
    這師資力量,未免也太雄厚了些!
    高時明見朱由檢不語,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
    誰知,朱由檢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好!很好!”
    他拍了拍高時明的肩膀。
    “起於微末,攀過頂峰,亦跌過穀底,如今又再次升起。高伴伴,你這半生,也是極有故事的人啊。”
    高時明趕緊躬身:“奴婢不敢。”
    朱由檢笑著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拘謹。
    他轉身走回禦案,語氣卻漸漸變得幽深起來。
    “伴伴願與朕坦誠,朕很開心,那朕便也與你說說,朕的誌向吧。”
    高時明心中一肅,趕緊站直了身子,做出洗耳恭聽的嚴肅模樣。
    朱由檢的目光投向殿外那片湛藍的秋日天空,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老生常談。
    “朕登基的時候就知道,這大明,恐怕是要亡了。”
    高時明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下意識地就要跪倒下去。
    這句話,他不是第一次聽到了。
    就在不久前,就在這乾清宮,新君對英國公張維賢,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隻是……
    英國公是誰?世襲罔替的國之柱石,勳貴第一人!
    自己又是誰?一個剛剛從神宮監被重新啟用的閹人奴婢!
    這種話我怎麽敢聽,我怎麽能聽,我哪裏願聽!
    “別急。”朱由檢抬手止住了他的下拜,“聽朕講完。”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文官結黨,隻知搜刮民脂民膏,視國庫為私產。”
    “武將怕死,喝兵血吃空餉,邊備廢弛如篩。”
    “宗室藩王,圈占天下良田,自身卻如豬一般被豢養,耗盡國朝血脈。”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
    “放眼望去,北有後金虎視眈眈,丁卯之役中進掠朝鮮,而大明卻無能為力。”
    “關中災旱漸漸顯,民無隔季之糧,兵無三月之餉。隻需要一點火星迸射,瞬間就是地崩山摧。”
    “伴伴,你告訴朕,此情此景,像不像曆朝曆代,王朝末年的景象?”
    高時明內心惶恐,卻還得裝做一副認真聽講、憂國憂民的摸樣。
    “以史為鑒,如今這天下,危若累卵,卻不知是會先毀於關外的蠻夷,還是會先爛死在揭竿而起的黔首之中了。”
    “若是不做改變,這大明,縱使不亡在朕這一世,恐怕,至多也不過亡在下一世罷了.”
    朱由檢緩緩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高時明的身上。
    那目光深邃、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所以,若是說誌向,那麽朕的誌向,從始至終,就隻有一個。”
    他一字一頓,字字鏗鏘。
    “那便是——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說到這裏,朱由檢猛地伸手,緊緊握住了高時明的雙臂,四目相對,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認真與鄭重。
    “高伴伴,你既看不清自己的誌向。”
    “那麽,何不就以朕的誌向,為你的誌向!”
    “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