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 聞風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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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長把眾人臉上這難以置信的驚恐與茫然盡收眼底。
他穩穩當當地坐在板凳上,屁股都沒挪一下。
那杆沉甸甸的銅煙鍋在他手裏,此刻仿佛擁有了某種定海神針般的不凡分量。
“都尋思啥呢?”
老村長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一種曆經滄桑洞悉世事的穿透力,打破了屋裏膠著的沉默。
“都甭光瞅著眼前!那塊地是石頭疙瘩、黑泥塘咋了?”
他目光如炬,掃過一張張黝黑,布滿皺紋或尚顯稚嫩的臉龐。
“那是啥?那是咱蓮花村全大隊老少幾百口子人,從改朝換代那會兒,祖輩手上就攥著的——集體基業!”
“是寫在紅紙黑字的聯名書上,摁了鮮紅手印的——實打實五十年的集體產權!”
他目光沉沉,盯著幾個剛才眼神閃爍的後生:“現下瞅著五千塊嚇人?多得像座山?”
老村長嗤笑一聲,枯瘦的手指挨個點著。
“你們掰開指頭算算,就算全分了,攤到各家各戶手裏頭能落幾個子兒?”
“買個新洋瓷盆?砌個豬圈半拉牆?為這點毛毛雨,就迷了眼了?鼠目寸光!”
煙鍋裏閃著火苗,他狠吸一口,噴出的濃煙裏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這錢——得進公賬!明明白白!修水渠,那是咱們地裏的命根子!拉電線,咱娃晚上寫作業還用得著煤油燈嗎?”
“還有村裏的孤寡五保老人,逢年過節,米是米,油是油!村小那些娃,缺了本子、斷了桌腿,咱能眼睜睜的看著不管?”
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農微微點頭,深以為然。
“這都是眼皮子底下能亮堂起來的!”
老村長話鋒一轉,故意拖長了調子,像說書先生要拍下醒木。
“更要緊的是——得把這口子堵死嘍!給往後的兒孫也把這嘴堵上!”
他猛地提高嗓門,屋裏人都是一個激靈:
“甭等到將來窯廠紅紅火火、日進鬥金了,哪個不知天高地厚、狼心狗肺的後生跳出來瞎嚎——”
“哎呀呀!當年我爺糊塗啊!咋就把那麽好個聚寶盆,當爛泥坑給賤賣了呀!”
他模仿著假惺惺的後悔腔調,滿屋子的人都皺緊了眉頭。
“咱就得把規矩做死!”老村長一字一頓,斬釘截鐵,“白紙黑字給我簽死!合同拿鋼印給我蓋死!租期五十年咬死!租金一步到位寫死!”
“白紙黑字紅手印,給他捆成個死疙瘩!讓那些想翻騰舊賬、刮油水的,門縫兒都找不著一絲!”
這氣勢鎮住了大部分人,但角落裏還是擠出幾聲細若蚊蚋的嘀咕:
“五千塊……老天爺……那……那靠山屯那邊……不也得……跟著要五千?”
有人緊跟著倒吸一口涼氣:“嘶……合著人家八爺一開場就得掏……一萬塊現錢?!整捆整捆的大團結摞起來……”
“這……這要是把八爺這尊真佛,這煮熟的金鴨子……給嚇飛跑了……咱……咱……”
這念頭沉重得像石頭,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
屋裏瞬間死寂,隻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煙鍋滋滋的聲響。
這錢,是希望,也是燙手山芋啊!
就在這讓人喘不過氣的窒息和猶疑中,“噗”的一聲悶響,厚重的,打著無數補丁的粗布門簾被猛地撩開,帶進一股子夾著黃土味兒的風。
眾人齊齊回頭。
門口站著的,是去而複返的張大春——靠山屯的新村長!
他肩上挎著那個洗得發白,打了補丁的舊帆布包,此刻鼓鼓囊囊,硬邦邦的棱角頂著包布,像是塞滿了東西。
他那張被風霜刻得溝壑縱橫的臉,比來時更加灰暗緊張,連眉毛胡子都透著不安。
他手裏死死攥著一疊泛黃、質地粗糙的草紙片片,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紙片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名字,蓋滿了無數墨色混著朱砂,黑紅黑紅的拇指印跡。
那印子似乎還沒幹透,散發著一種混合了汗水和劣質印油的氣息。
靠山屯全村幾百戶人家的“聯名書”——這就是那份沉重的民意!
張大春是硬著頭皮,壯著膽子才走進來的。
他感覺自己的兩條腿都在篩糠。
靠山屯的人回去就炸了鍋!
七嘴八舌,唾沫星子亂飛!
多數人都覺著,窯廠這個“鐵飯碗”才是命根子,地能收點“意思意思”就得了。
哪怕十塊二十塊也認了!
穩住這做工的機會才是頂天的大事!
可這“意思”怎麽個意思法?
租多少年才不吃虧也不惹人嫌?
租金該開多少口子才算“懂事兒”?
靠山屯的人兩眼一抹黑,心裏頭一點兒譜都沒有。
吵吵嚷嚷半天,誰也拍不下板兒。
最後實在沒轍了,隻能推他這新村長出來,厚著臉皮,等著二八大杠再上蓮花村這“龍潭虎穴”來“取經”。
順便也探探那位八爺的深淺,摸一摸他心裏的算盤珠子到底咋撥拉的。
隻是林陽……他還在屋裏頭不?
張大春撩開簾子,一頭紮進這煙霧彌漫、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的小屋。
剛適應了屋裏的昏暗,就看到滿屋子煙熏火燎下,一張張凝重沉默,眉頭緊鎖的臉。
張大春心裏“咯噔”一聲,一顆心直直沉到了褲腰帶以下。
他像個剛犯錯被抓包的小學生,訕訕地搓著手。
那雙粗糙的手上,凍瘡剛結了痂,紅得紮眼。
臉上擠出十二萬分小心,那笑容幾乎快要哭出來了:“呃……老村長……那個……俺……俺……”
老村長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在見到張大春的瞬間,就像陰轉多雲再轉晴,立刻堆起一朵無比和煦燦爛的笑容,熱情的招呼道:
“喲嗬!張村長?!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快請快請!外頭風大吹著了吧?來來來,這邊擠擠,剛有個空!”
他嘴裏招呼著,身子像泥鰍一樣往旁邊佝僂著挪了挪,硬是在那條吱呀作響的舊條凳上,為張大春“擠”出了一塊僅夠放下半邊屁股的狹窄位置。
“俺們蓮花村也正掰扯這頭疼事兒呢!愁得腦殼子都快裂了!正好你來了也聽聽,給參詳參詳!”
這番“熱情”,讓張大春更加局促不安,臉上陪著的笑簡直要撐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