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媳婦撇了撇嘴，心裏是十分不滿意的。
    她知道，這話就是說給自己聽的，全家上下，就她和薑顏鬧過不愉快，所以老太太明麵上是敲打大夥，實則就是敲打她一個。
    “媽，你放心吧，我們又不是不識好歹的人。”鮑鐵路用眼睛瞄了陳菊香一眼，言外之意也是很明顯了。
    陳菊香敢怒不敢言，早些年她確實瞧不起薑顏，覺得是鮑家人沒見過世麵，把她捧得太高了。但是後麵也確實被打臉了，薑顏的能力她也看到了，最重要的是她那個人不藏私，是真的把發家致富的路子傳授給了鄉親們，後來陳菊香也心服口服，無話要說。
    都是多少年的老黃曆了，時不時就翻出來膈應她一下。
    鮑家人原本想著，就算今年薑顏不來，明年她肯定也得來。
    兩家人如今像正經親戚一樣走動，她閑下來的時候，喜歡帶著孩子們回勝利村來過一過鄉村生活。
    可是誰能想，這一拖，就拖了四五年，直到八九年深秋，薑顏才騰出空來，重新回到了勝利村。
    此時的薑顏，身份今非昔比了！
    以前那些所長，縣委的同誌，如今見了她，都要叫一聲領導的。
    但是薑顏出行低調，從來不和地方上的單位打招呼，她是來走親戚的，又不是來視察的，搞那一套可就沒有意思了。
    這一年，她沒帶孩子回來，也沒帶司律，隻帶了她的小姑子司真。
    司真剛剛經曆情傷，薑顏把她帶到這片黑土地來，也是希望她能在廣袤的地方，體驗一下人生的曠野，或許感情受挫隻是人生經曆中最不值得一提的點，再艱難，也會從容的跨過這道坎。
    薑顏的到來，自然受到了鄉親們的熱烈歡迎。
    他們當中很多，甚至不知道薑顏如今的身份地位，隻當她是大城市人，家裏條件好，嫁得好。
    鮑家人一向不多嘴，不會把薑顏和司家的情況透露出去的。
    鄉親們問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挺好的唄？家裏都好？孩子們都好？”
    得到薑顏肯定的答案，大夥都是一副鬆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的感覺。
    “那就好啊，你過得好，我們就安心了。”
    他們不能為薑顏做得更多，隻盼著，好人有好報，希望薑顏以後的人生都是平坦的。
    司真也從這片土地上，感受到了寬廣的包容。
    她心底緩緩流淌的悲傷，似乎也因為這裏變淡了許多。
    夜晚，司真坐在院子裏看星星。
    鄉下的星空真的很美，在京城似乎已經看不到這樣美麗的星空了。
    東北的深秋，氣溫急劇下降，夜晚更是寒氣逼人，很冷。
    司真穿著厚衣裳，外頭披了一件軍大衣，整個人幾乎縮起來，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李彩英透過窗戶看過去，隻覺得這孩子又瘦又小，光是看她的背影，就有一種心疼的，想把她摟在懷裏抱一抱的想法。
    “你小姑子挺好的孩子，吃不飽飯咋的，怎麽這麽瘦呢？”李彩英有些擔心。
    她老了許多，頭發有一大半都花白了。
    快七十歲的人了，現在做針線活，都要帶老花鏡了，要不然什麽也看不見。
    “就是一些感情上的事兒。原本要結婚的，但是……”
    沒結成唄！
    李彩英暗暗搖了搖頭，“這負心漢啊，曆朝曆代都有，看開點吧，男人嘛，也就那麽回事，有幾個像你們家小司那樣的。”
    一直沒吭聲的鮑誌國咳了兩聲，似乎借此表達自己的不滿。
    他不是好男人嗎？
    李彩英嫌棄地撇了撇嘴，暗想著，當年自己也是十裏八村的一枝花，也不知道怎麽的眼盲心瞎地嫁給了鮑誌國。
    要不是他的種不好，自己能生三個土蛋？也就小芳，身上還能有幾分她年輕時的影子。但是皮子不白，都讓老鮑家給耽誤了……
    “叔，嬸子，往後我越來越忙，可能回來的時候就少了。”
    薑顏說這話的時候，心裏也不太好受。
    鮑家人於她，不是親人，但勝似親人！這十幾年的相處，她早就把鮑家人當成親戚了。
    可是接下來幾年，正是國家飛速發展的關鍵時期，而且她還有幾件大事沒有做，隻怕下次再來，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屋裏沉默了片刻。
    “小薑啊！你是做大事的人，安心做你的大事，我和你嬸子年紀大了，幫不上你什麽忙了。你要是累了，得空了，就帶著孩子們到家裏住兩天。咱們勝利村別的沒有，山是綠的，水是清的，有你當年親手建的房子，有你主張建起來的藥材基地，這裏啊，人情味兒濃，大家隨時歡迎你來。”
    李彩英也道：“就是，我們倆老的，吃的好，孩子們也孝順，你別惦記。”
    她有些枯瘦的手，握住薑顏的手，細細的撫摸著。
    “要說起來，孩子，我們得謝謝你啊。”
    “嬸子。”
    薑顏剛要說話，就被李彩英打斷了。
    “我知道，這話我說了可多遍了，你聽膩歪了。但是今兒，我還是想說。要不是你，咱勝利大隊那些年，不可能那麽好過，你叔去鎮上，鄉裏開會，別的人總高看他一眼，為啥？”
    老太太身板挺得溜直，“還不是因為那些個吃不上，穿不上的年代，咱們這幾口魚塘，讓整個勝利大隊都吃上飽飯了？”
    鮑誌國在一旁不住的點頭。
    “再說，你叔這身體，也多虧了你了。當年，我就想著，他年紀不大，才五十出頭，得了那種病，怕是沒有幾天好活了。是你救了他，讓他多活了這麽多年，更不要提，你救過小寶，救過勝利……”
    老太太有點激動，眼淚都下來了。
    薑顏哭笑不得，“嬸子，你瞧你，又這樣，我這心裏也不好受。”
    “好，好，過去的事兒，不提了，不提了。你呀，放心吧，我們都好好的，將來你有空，就常回來，要是沒空，我就讓老大媳婦給你寫信。”
    鮑勝利接過話，“說不定以後家家戶戶都有電話呢，到時候聯係可方便了……”
    要不說老鮑同誌眼光不一般呢！這老頭子，還真是有幾分能耐。
    “不管你啥時候來，這裏都是你的家……”
    自此之後，薑顏回勝利大隊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
    九四年春天，鮑誌國在睡夢中安神離世，享年八十歲。
    半個月以後，薑顏從實驗室出來才接到消息，她急忙收拾東西去了東北，卻隻能在鮑誌國的墳前倒一碗酒。
    “妹子，你別哭。我爸離走的時候交代了，讓我們都好好的。他特意囑咐了，讓我們本本分分做人，不能打著你的旗號做任何事，他還讓你放心，他說他這輩子，沒有遺憾了……”
    薑顏破涕而笑，輕輕撫摸著墓碑，“這老頭……”
    年底，七十八歲的李彩英不慎在院子裏摔了一跤，彌留之際，薑顏趕了回來。
    這次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司律。
    人本來都已經昏迷了，興許是聽到了薑顏的呼喚，又或許是回光返照，老太太居然醒了過來，精神頭還很好的樣子。
    但是任誰都知道，她時間不多了。
    “小薑，你咋來了。”
    “嬸子。”
    薑顏握著她的手，“我想你了。”
    “好孩子，別哭了，你也不怕小司心疼。”
    李彩英覺得自己有福氣，老頭子睡一覺就過去了，沒看到小薑，她看到了。
    “你們倆好好過日子，嬸子沒文化，不會……說那些好聽的，但我知道，你們呀，都厲害著呢。”
    薑顏往旁邊讓了讓，讓老太太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往前湊一湊。
    “媽。”
    “媽。”
    “奶奶……”
    “姥姥，你別死。”
    鮑家人都在老太太床前圍著，眼淚根本止不住，一年之內，他們失去了父親，如今又要失去母親了。
    老太太看著他們，心裏高興。
    她這一生生了三個兒子，一個閨女。
    雖然幾個孩子的學業，事業，婚姻，都各有波折，但總得來說，都是挺不錯的。
    如今這生活，多好啊！吃得飽，穿得暖，不用再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了，不用忍饑挨餓。
    她這一生的光影，像電影似的，在她眼前掠過。
    “人生啊，快著呢！”
    “你們啊，都好好的。”
    老太太說完，安詳閉上了眼睛……
    “媽！”
    薑顏握著司律的手，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嬸子……”
    司律摟著她的肩，無聲的安撫，給薑顏力量。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大概就是生離死別。
    山林間，輕風拂過，二老合葬。
    薑顏站在墳前，仿佛聽到了鮑誌國爽朗的笑聲，仿佛看到了李彩英忙忙碌碌的身影。
    她說，小薑愛吃我醃的醬菜，我得多做一點。
    人生就是一個巨大的轉盤，生生死死，兜兜轉轉，轉著轉著就是一圈，又重新開始，回到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