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高處的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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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日中午,陳舟拖著沉重疲憊的身軀回到了窯洞。
    離開家時往灶膛和篝火中添加的小樹枝順利被炭火點燃。
    可悲的是,他到家太晚了,點燃後的小樹枝都被燒成了木炭,現在他還是得重新生火。
    把藥草和瓶瓶罐罐拿出來,放在廚房的糧食架頂。
    坐在矮凳上,稍微歇了歇,陳舟生起篝火——
    他想用沸水泡點煙草葉喝,這個是目前為止唯一可能起到些許療效的藥劑。
    耐心等待水燒開,泡了兩大杯煙草葉後,他將剩下的開水灌入空酒瓶,留待飲用。
    然後他又往壺中添了些水,掰開麵餅,切了些肉絲兌入水裏,沒放鹽,開始熬粥。
    煙草葉在沸水上打轉兒,不一會便完全濕透,沉入了杯中,把整杯水染成了暗黃甚至深褐色。
    杯上逸散的氣味倒不像陳舟想象中那般熏嗆,帶有煙草特有的稍顯辛辣的芳香,隱隱還有些刺鼻。
    仔細嗅了嗅,陳舟覺得煙草水應該不像藿香正氣液或十滴水那麽難喝。
    等杯中水稍微晾涼,他試探著吸溜了一小口。
    剛進入口腔,煙草水給人的感覺還不明顯,等到泛黃的液體徹底浸沒舌頭,流入喉嚨,陳舟隻覺一股極其強烈的幹煙草葉的辣味在嘴裏燃燒了起來。
    這種辛辣不同於辣椒或是蔥薑蒜,又熱又疼,給人的感覺就像針紮火燎,其中沒有任何能讓人感到舒適或上癮的成分,隻讓人覺得痛苦。
    “咳!”
    猝不及防之下,有液體跑岔道,進入了陳舟的氣管。
    他從矮凳上起身,弓著腰,扶著膝蓋,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嘴裏像含著一團火焰。
    從內到外,從舌頭尖到舌頭根,從上牙膛到下牙床,乃至喉嚨,氣管,都是一樣的刺痛。
    好不容易止住咳,他連忙張開嘴,胡亂拿起一塊麵餅,掰碎了往嘴裏塞,然後用涼水衝服,籍此緩解口腔中的疼痛。
    但這一係列措施效果不佳。
    飲下一整杯朗姆酒都能麵不改色的陳舟被戴上了痛苦麵具,蜷縮起身體,像隻大蝦,佝僂在矮凳上,除了“啊”“呃”的痛苦哼叫外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嘴裏的氣味終於消散,或者說能夠忍受了,他才直起背。
    “他媽的,也沒人告訴我一杯水到底要泡多少煙草葉,我往裏倒半盒是不是放多了。
    還是說這玩意不能用開水泡。
    奶奶滴,怎麽煙草泡水能這樣難喝,我要是喝掉一整杯,可能病還沒治好,我就先被辣死了!”
    緩了一陣兒,陳舟覺得煙草的刺激性氣味就像護士手中粗暴的棉簽,直接捅進了他的鼻孔和嗓子眼,打通了所有關竅,使他又疼又順暢,甚至還有些舒爽。
    當煙草產生的灼燒感消失,再喘氣的時候,仿佛都能把空氣吸進鼻腔,順著頭骨向上,吹涼他那發熱且遲鈍的腦子。
    凝視著顏色更加深沉的煙草水,猶豫了片刻,陳舟最終還是沒敢喝下第二口。
    “還是先吃飯吧,就算吃藥也得飯後吃,不然對胃不好。”
    隨便找個理由搪塞自己,陳舟把煙草水拿到了食物架上——除非病情加重,否則他是絕不會再喝這玩意哪怕一口的。
    壺中水少,很快就燒開了。
    讓瘦肉和麵糊在鍋中多熬了一會兒才將其盛出。
    吃過熱乎的中午飯,陳舟覺得身體不再發涼,人也精神了許多。
    他不知道這是午飯的作用還是煙草水真的產生了效果。
    便喝了一大口涼開水,將兩杯溫水放在床頭櫃上,重新鑽進被窩躺著休息了。
    ……
    今日的睡眠時間比平常長得多,足足睡了十多個小時。
    大腦清醒,枕著枕頭,陳舟瞪著眼睛根本睡不著。
    無事可做,無事能做。
    他難以靜下心思考以後該處理的事項,腦海中不停冒出現代生活的片段。
    其中有阿莫西林、康泰克等熟悉的感冒藥,有電熱水壺燒水中消毒粉的味道,還有醫院的白大褂及微微搖晃的吊瓶……
    “如果獎勵過這些藥物,我就不會為一個小小的感冒而擔憂了。”
    回憶轉變,他又想起了姥姥姥爺,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親人朋友,想起了被人關心照料的感覺。
    這些有關親人的畫麵更加劇了他此刻的孤獨。
    ……
    實打實的149天即將過去,在這漫長的五個月中,他沒有任何交流對象。
    他曾經提醒過自己,要多說話,哪怕是對著天地自然,對著沒有生命的器物,也要把話說出來。
    但在生活中,他並沒能做到自己計劃過的事情。
    除了精神病,誰會對一棵樹說話,對岩石或河水傾訴煩憂呢?
    更何況生活中需要完成的事和亟待解決的問題有那麽多,完全填補了每一分每一秒,使他無暇多想。
    回顧過往,近三個月以來,他開口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其中大部分都是對來福發號施令。
    至於喂養小灰灰,照料龍貓和提子,他更多是在心中自言自語,或是單純的嘬嘬嘬,根本不成句。
    有些時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把心裏想說的話用聲音表達出來,隻覺得那句話自己已經聽到了,但那可能隻是幻覺。
    從床上坐起,陳舟突然啞著嗓子開口說道。
    “你好,我的名字叫陳舟。”
    他稍稍愣住,仿佛這是頭一次聽到自己的聲音。
    說話聲音粗重且陌生,吐字還算清晰,但已與他印象中自己的聲音截然不同。
    陳舟這才意識到,由於過長時間沒能與人交流,他習以為常的一些事物已經悄然轉變了模樣。
    如果不是這場疾病使他閑下來,恐怕再過兩三年他才能發現問題,到那時候,他可能就喪失大部分語言能力了。
    從前在工廠中,即使他一直是個沉默寡言的小透明,每天至少也能說幾十句話。
    和不同崗位的工友交流,應付領導,在食堂打飯後吐槽幾句夥食的鹹淡,或是與父母通個電話,跟他們寒暄一些家長裏短。
    到了島上,一直都沒有說話的機會,他也就慢慢養成了不說話的習慣。
    在現代社會,沒有人會考慮五個月不說話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
    陳舟也不曾想過,自己現在說話的音調竟然會變成這樣,與幾個月前登島完全不同。
    這或許受到了煙草水的影響,但也不能否定長時間低頻率使用聲帶已經對語言能力產生了影響。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待到挑戰結束回到現代社會後,他可能要花費數年時間才能恢複正常交流能力,到時候那些獎勵金加在一起估計還不夠治病用。
    “咳咳,這時空穿越管理局是真摳門。
    老子辛辛苦苦拿命給你們做真人秀,你們給錢少就算了,還不把這些隱患寫出來,真是缺大德了。”
    清了清嗓子,陳舟自言自語。
    說完這句話,窯洞又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望著光線愈發昏暗的臥室,聽著小灰灰的呼嚕聲及來福夢中的哼唧,一種莫名的恐懼感突然襲上心頭。
    他仿佛看到洞窟中,乃至整座島嶼上盤踞著一頭無比巨大的虛無之物,它正在一點點吞噬自己。
    那頭怪物的名字叫孤獨。
    它沒有尖牙利爪,也沒有可怖的麵貌,強壯的身軀,有的隻是在沉默中不斷地侵蝕。
    就在這沉默中,一個正常人會被消磨掉心智,剝奪語言能力,喪失記憶,失去自理能力。
    變得沒有人性,沒有理智,不再珍惜自己的一切,甚至是生命。
    陳舟一直以為自己在與自然對抗、與時間對抗、或者是與過去懶散的自己對抗。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在這場挑戰中,他唯一的對手隻有孤獨。
    作為一個現代人,一個沒有信仰的現代人,一個經曆過熱鬧與繁華,享受過科技便利的現代人。
    一個焦慮的,精神內耗的,孤僻內向的現代人被丟在孤島上,他所要承受的孤獨感要比魯濱遜沉重得多。
    魯濱遜不在乎他的家庭,他很叛逆,很早就離開了家,離開了父母。
    魯濱遜可以找到精神寄托,可以擁有信仰。
    17世紀的中世紀科技還不夠發達,魯濱遜曾經目睹過太多死亡,也見到甚至親自販賣過人口,對整個世界並未心存美好的幻想,他隻需要考慮活下去,堅持到得救。
    對比魯濱遜和自己的各項條件,陳舟感覺他想清楚了為什麽那麽多回複參與挑戰的人中,他成了被選中的那個。
    正是因為他生活失意、內心焦慮、性格內向且在乎家人。
    這樣的人置身於孤島求生,必定會在漫長的挑戰過程中受到親情友情的羈絆,忍受折磨。
    又會因為憧憬挑戰結束後獲得獎勵,改善生活而苦苦掙紮,咬牙堅持。
    如果放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來此,時空管理局所期待呈現的節目效果便蕩然無存。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場名為“真人秀”的節目根本就不是真人秀,而是一場殘酷的社會實驗。
    假如還有其他挑戰者被選中,參與進來,他們的性格和經曆也必定有不同尋常之處,在麵對相同的問題時,會展現出不同的應對方式。
    其中或許有心誌堅定的人、有遭受過更多折磨與打擊的人、有詼諧幽默的人、甚至有毫無動手能力和獨處經驗的巨嬰。
    這些人可能做的比他好,也有可能做的比他差。
    他們可能在島上生活的很瀟灑,也有可能已經死去。
    但無論他們生或死,都無法在任何一個世界掀起波瀾,隻能充作節目中產生的一個小小看點。
    而整個挑戰之所以選用魯濱遜漂流記作為背景,並不是因為節目組想看挑戰者的聰明才智,看他們利用自己的雙手製造出了什麽小工具,或是手搓出什麽精密的器械,提高了生活質量。
    一個有能力製造如此龐大世界,可以扭曲時空的文明,怎麽會瞧得上這些簡陋落後的東西。
    那些隱沒在高層世界的觀察者,他們想審視的隻有挑戰者的內心,和一個正常心智在這場挑戰中的掙紮與沉淪。
    為了更好地欣賞這種掙紮,他們才提供了充裕的物資,讓挑戰者得以存活下去。
    這種惡趣味並未被刻意隱藏。
    從挑戰開始,魯濱遜的遭遇中便能獲知一二。
    魯濱遜在海洋中苦苦求生,好不容易來到岸邊,距離逃出生天隻有一步之遙,卻一頭撞在石頭上慘死,這何嚐不是一種捉弄呢?
    回憶著看到魯濱遜屍體時自己的反應,陳舟覺得他還是過於遲鈍了。
    如果他是一個觀察力強,內心敏銳的人,很有可能在挑戰開始便看穿了一切的本質。
    在一場別開生麵的,長達二十八年的孤島求生真人秀中,挑戰者的生命根本不算什麽,挑戰者在整個過程中做了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要麽選擇麵對孤獨,保持本心,努力撐過去,拿到獎金全身而退。
    要麽選擇臣服孤獨,變成一具求生機器,將自己的靈魂埋葬在這場挑戰中,或是把生命也付之一炬。
    無論結局如何,都是觀眾所期待的結果,因為這就是他們所追求的新鮮感。
    ……
    心緒複雜,陳舟稍微抬起頭,仰望著頭頂的承重梁,目光空洞。
    他的視線無形,仿佛穿過木梁,穿過梁上的砂石,穿過寬厚的山體及無垠的天穹,抵達了一個虛無的空間。
    那裏可能有無數雙眼睛注視著他。
    有無數觀眾斥罵他把魯濱遜屍體推入大海是暴殄天物;
    有無數觀眾見到他初次鋸木頭時的糟糕表現便覺得他無法繼續生存下去;
    也有人為他製造木筏,搬運物資的成功而感覺興奮……
    他不知道自己這種感覺是否準確。
    他隻知道,時空穿越管理局不是一個慈善機構。
    這場真人秀也不是一個免費節目,作為主角,他不可能沒有觀眾。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些人沒有影響挑戰規則的能力,也無法通過輿論左右他的心態或選擇,更不能切實地給他的挑戰過程製造麻煩。
    這場挑戰的真正走向,始終掌握在他手裏。
    是戰勝孤獨,完成挑戰帶著獎金重返現代社會,還是被孤獨吞噬,用後半生來治愈陰影,全都取決於他自己。
    低下頭,陳舟感覺思維無比清晰,他甚至做出了一個大膽的預測——明天的神秘獎勵一定是一件能發揮重要效果且難以搬運的物品。
    “看著一個尚在感冒中的,身體虛弱的人努力搬動重物,無法放棄勉力堅持的樣子,該是多麽具備節目效果的一件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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