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正抽了一口煙，才啞著嗓子說：“你可知，我們家要走，會有多少累贅。”
    杜老二沒接這話，裏正自顧自地繼續說：
    “你嬸子的腿腳不便，大力媳婦和大牛媳婦都懷著孕，還有大鐵他那媳婦還未過門，原本定的是三個月後。”
    這會杜老二倒是接話了：“那裏正叔，你準備走嗎?”
    就見裏正吸了口煙，歎了口氣，良久才出聲：
    “怎麽能不走呢，不走就是死路一條啊，屯再多的糧，一旦再過一個月收成的時候地裏顆粒無收，家家戶戶沒糧吃。你家有，那不是等著讓人來搶嗎？”
    杜老二：“裏正叔，既然你決定走，那路上我們就彼此多照應，大力救了菱寶我還沒深謝呢。”
    “你這個人啊，就是心善，那就是個舉手之勞。”
    “裏正叔，什麽都別說了。你準備什麽時候走，村裏有其他人家來找你商量嗎？”
    裏正心裏感念著他的大恩，嘴上也順著他的話接了下來。
    “已經有十來戶過來了，你大哥是天黑的時候過來的。”
    “那裏正叔，你是個什麽章程？”杜老二直接跳過杜老大，並沒有接話茬。
    “我準備天亮就開祠堂，家家戶戶的當家男人都過來。願意走的我們就一起走，不願意走的也把情況和大家說一下，讓大家早做準備。”
    “好，那我就在裏正叔這兒吧，等天一亮我們一塊兒去祠堂。”
    現在距離天亮也不過就半個時辰了。
    ……
    四下一時無話，眼看著天就亮了。
    裏正讓大兒子去敲銅鑼。
    一會兒剛從床上起來的村人就都來到了祠堂門口，裏正站在台階上大聲的說：
    “每家當家的留下來，商量大事。其他的人先回家吧，回頭你們當家的回了家，你們就都知道了，先回去吧。”
    眾人看裏正麵色嚴肅，一些八卦的婦女本來想打探也不敢上前來了，隻悻悻地拉著自己家孩子回去了。
    裏正掃過村裏的這些人，有些人臉上帶著懵懂，有些人多多少少有點猜想。
    看了眾人一遍，裏正開了口：
    “今年是個什麽年景，想必大家都清楚，還有一個月夏收，可這地裏已經幹裂成塊了，老天爺到底會不會下雨，我們誰也不知道。要是今年再是顆粒無收，那就沒有活路了。”
    裏正這話一出，下麵七嘴八舌的討論立馬就開始了。
    “是啊，裏正，這鬼天氣一點下雨的征兆都沒有，最近大家夥天天都愁的睡不著覺，到底怎麽辦呀？”
    “是啊，裏正您向來主意大，您給大家夥說說，我們都聽您的。”
    裏正伸出雙手往下按了按，表示“大家先安靜聽我說。”
    人群的聲音一下子靜了。
    裏正開口：“我和村裏的幾位族老早前就商量過了，現在我們一致決定逃荒去！”
    一石激起千層浪，裏正這句話一說，下麵立刻像沸水進了鍋一樣。
    “裏正，怎麽就要逃荒去了！”
    “是啊，裏正，地裏的麥苗雖說幹巴巴的，可是這離夏收還有一個月，萬一下一場雨呢？”
    “對啊，裏正，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咱不能走啊。”
    “裏正我們祖祖輩輩就在這裏生活，哪能離開這裏去逃荒呀，不行我們家不去。”
    “……”
    其他幾家已經準備好糧食去逃荒的人，這個時候倒沒有開口。
    剩下的一群人還在七嘴八舌的討論，一抬頭就看到站在前麵的裏正，臉色格外的嚴肅，頓時就閉了嘴。
    裏正突然說了一句話，讓現場落針可聞：“那要是夏收的時候還不下雨呢？”
    這話一出，大部分的人頓時就噤了聲。
    但是裏正並沒有停頓繼續往下說：
    “現在河裏麵水已經幹了，村裏麵的井裏麵還能打出些水，但是明顯已經渾濁了。一個月後是什麽情況，最糟糕的可能連水都沒得喝了，到那時候怎麽辦？”
    裏正這句話，讓所有人心裏都絲絲冒涼氣。
    裏正歎了一口氣繼續說：
    “我能不知道故土難離嗎？可是不得不走啊，出去了還能掙一條活路，如果災情能好轉，到時候我們還能再回來。”
    裏正看大家臉上如喪考妣的神色，也說不出來其他話了，隻是把自己的意願表達了一下。
    “我們家是要走的，幾個族老還有已經來找過我的村人，大家都說好了兩天後走！這件事情你們回家可以跟家裏人商量，決定跟我們一起走的，天黑前來我家報下名單。”
    裏正說完這句話就擺了擺手，讓大家各自回家。
    一個個高大的漢子，眉頭能夾死蒼蠅一樣的走出了祠堂。
    走了兩步後，各自腳步都加快了，想快點回家商量。
    於是清晨的柳樹村表麵平靜，暗地裏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
    天剛亮的時候，杜星劍就來到鎮上酒樓喊五弟回家。
    杜五郎倒是很順利的就拿著包袱出來了。
    杜星劍摟著他說：“走，小五，我們再去給菱寶買點零嘴吃。”
    “好啊大哥，正好我發了月錢，給菱寶買她最喜歡吃的桂花糕。”
    一路上杜星劍沒再吭聲，而是不動聲色的走在大街上。
    看著兩旁的商鋪，隻見糧鋪的門口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就換了三個牌子，一個價比一個價高。
    他們買的時候粟米還是八文錢，現在都已經漲到18文了。而平常年景的時候，一斤粟米隻要5文錢。可想而知糧食的價格已經飛漲到什麽程度了。
    桂花糕也比平常貴了整整一倍，但小五手裏有剛發的月錢，還是給小妹稱了兩斤。
    等他們回了家，聽家裏人說，杜五郎杜澤恩才知道糧價為什麽這樣飛漲。
    不過，他的性子向來憨厚，既然家裏麵，爹他們已經將糧食都準備好了，自然不需要他顧慮了。
    他擼起袖子就去做幹糧去了。
    杜五郎雖然還隻是酒樓裏的學徒，但在廚藝上天分很高，同樣的材料做出的飯向來比別人做的好吃兩分，所以李月娘做鹹菜的活就由他接了過去。
    ……
    整個柳樹村都動了起來，兩天的時間夠各家各戶都把物資準備好了。
    雖說能買到的糧有限，但也終究都買到了一些。
    於是第三天，四更（淩晨兩點）的時候，五六十輛騾車就靜悄悄的出現在柳樹村村口，一字排開，有半個村子那麽長。
    “人都到齊了吧。”裏正拿著旱煙杆子問。
    李大力說：“到齊了，爹，全村一百九十五戶，八十九戶人家走。”
    裏正良久沒說話，轉過身來看著身後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
    可惜，天太黑，除了腳下方寸四周都是黑暗。
    他望向四周虛無的夜色，良久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好，那就出發。”
    一輛輛騾車靜悄悄的走出柳樹村，如果有人仔細聽，可以聽到壓抑到極致的啜泣聲。
    他們一行人沒上官道，走的小路，走了一個時辰才走到青毛山腳下。
    迎麵就看到李大舅一行人正在路邊等著。
    李家舅舅帶的人也很多，除了家人，還有在他家做工的兩個婆子兩個小丫鬟，和三個小廝。還有布店裏的掌櫃帶著家人也跟著李家一起走。
    李家帶著八輛馬車十二輛騾車，裏麵裝著的都是糧食布匹衣物用具，是李家舅舅能帶走的大半身家。
    李家人後邊還跟著十個護衛，是李家舅舅在鏢局雇的。
    一行人在青毛山腳下與柳樹村人的大部隊匯合。
    當然還有十幾戶人家也跟了過來，都是柳樹村人的親戚，多是女方的娘家人。
    所有的人都到齊了之後，裏正帶領著大家準備再次啟程的時候。
    身後卻突然傳來了壓著聲音的喊叫。
    “親家公，等一等。”讓眾人比較意外的是，來人居然是李大鐵的未婚妻方杏兒的大哥，那個常年混跡賭坊的人。
    後麵跟著跑著上氣不接下氣的方杏兒。
    方全走到了裏正的跟前，扯過在身後跟著的方杏兒。
    “親家公，把杏兒帶上吧。你放心，家裏有我，我爹娘不敢說一個字。”
    “你這是？”裏正不知道他弄這一出是為了要糧還是要錢，亦或著是……
    方全從李正的眼神中看出來他想說的話，但是他並不在意，還笑了一聲。
    接著說了一句讓眾人都很意外的話：
    “我是賭鬼，但我不是畜生。我已經害了一個妹子一輩子了，這最後一個妹子就跟著你們吧，以後也能有條活路。”
    說著不管眾人的反應，將自己的妹子往李大鐵身邊一推，埋頭就往後走。
    “哥~”方杏兒壓低著聲音呼喚，語氣裏都是不舍。
    但是方全再也沒有回頭，黑色深厚，他清瘦的身影迅速隱入青毛山中。
    眾人再次啟程，又走了一個多時辰才走出清河鎮。
    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他們不敢再走鄉村間的路了，隻能從山腳下繞著走。
    最起碼要走出整個清泉縣，才能換成鄉間的路。
    其他外縣的，就算是發現他們了，也不會做什麽，隻要他們不停在他們村子裏，不跟他們搶野菜吃，就沒人管他們。
    他們一行人不敢耽擱，一口氣又走了四個多時辰。
    等到傍晚的時候才徹底走出清泉縣的地界，眾人這才長呼了一口氣。
    裏正在前麵示意大家可以休息一下了，也吃點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