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市的脈搏

字數:5653   加入書籤

A+A-


    第4章 黑市的脈搏
    柴房裏濃重的血腥與酒氣,尚未完全散去。
    和義堂那間勉強能稱之為“正廳”的屋子裏,氣氛卻比柴房更加凝固。
    一盞孤零零的煤油燈,在桌子中央搖曳著昏黃的光暈,將三個人沉默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壁上,拉扯變形,如同鬼魅。
    癲狗坐在一張長凳上,那雙習慣了握刀的手,此刻卻有些無措地放在膝蓋上。
    他時不時地抬頭,用一種混雜著震驚與探究的眼神,偷偷瞥向主位上的那個年輕人。
    鬼叔則站在角落的陰影裏,低著頭,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雕,隻有那雙偶爾抬起的渾濁眼睛,泄露出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陳山靠在唯一的太師椅上,椅子的一條腿是瘸的,需要用幾塊磚頭墊著才能穩住。
    他手裏把玩著一個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已經包漿的陳舊銅錢,指尖與銅錢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這個聲音,成了屋子裏唯一的聲響。
    他沒有看任何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破敗的景象,投向了更遠,更深邃的所在。
    “鬼叔。”
    陳山終於開口,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
    鬼叔的身子微微一震,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幹澀的音節。
    “和義堂,現在還能拿出多少人?”
    這個問題,讓癲狗也瞬間挺直了腰杆。
    鬼叔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心裏清點著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麵孔。
    “算上還能動彈的,不到二十個。”
    “能打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人心……已經散了。”
    他的聲音裏,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無力。
    這已經不是一個堂口,而是一群隨時準備作鳥獸散的烏合之眾。
    癲狗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拳頭又一次握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堂主,隻要你一句話,我帶人去跟福義興拚了!”
    “就算死,也得從他們身上撕下一塊肉來!”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絕境中的悍勇,卻也透著一絲連自己都沒察覺的虛弱。
    陳山緩緩搖了搖頭,那枚銅錢在他的指尖停止了轉動。
    “拚命,是最後也是最蠢的辦法。”
    他抬起眼,看向癲狗。
    “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去死。”
    “是搞錢。”
    “搞大錢。”
    癲狗和鬼叔都愣住了。
    “搞錢?”
    癲狗的臉上寫滿了困惑。
    “堂主,我們現在拿什麽去搞錢?福義興的債……”
    “福義興的債,要還。”
    陳山打斷了他。
    “兄弟們的飯,要吃。”
    “這些,都需要錢。”
    他的視線從癲狗轉向鬼叔,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魔力。
    “而機會,就在我們頭頂。”
    鬼叔順著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那漏風的屋頂,滿臉茫然。
    陳山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你們聽沒聽到,朝鮮半島的炮聲?”
    這句話,比之前用烈酒澆傷口還要讓人匪夷所思。
    癲狗張大了嘴,半天沒合上。
    “堂主……朝鮮打仗,關我們九龍城寨……關我們什麽事?”
    “這,這比天還遠啊!”
    鬼叔那雙渾濁的眼睛裏,也充滿了無法理解的困惑。
    陳山將那枚銅錢輕輕放在桌上。
    “啪”的一聲輕響,像是一記驚堂木。
    “炮聲一響,鬼佬就會封鎖大陸。”
    “英國佬要看美國佬的臉色,港英政府一定會把這條禁令執行得比誰都嚴。”
    “到那個時候,什麽東西最值錢?”
    他沒有等兩人回答,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藥品,鋼鐵,橡膠,所有能用在戰場上的東西。”
    “尤其是,”陳山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一點,“盤尼西林。”
    “它將不再是治病救人的藥。”
    “而是決定生死的戰略物資!”
    這一番話,如同一道道驚雷,在癲狗和鬼叔的腦海中接連炸響。
    他們混跡市井,從未從這樣的高度看過這個世界。
    那些報紙上遙遠的新聞,那些大人物口中的國際局勢,在陳山的嘴裏,第一次和他們這些底層爛仔的生死存亡,產生了如此清晰而直接的聯係。
    鬼叔的呼吸,第一次變得急促起來。
    他那顆幾乎已經死去的心,仿佛被這番話重新注入了滾燙的血液。
    癲狗結結巴巴地,用一種近乎夢囈的聲音問道。
    “堂主……你的意思是……”
    “香港,現在一定有大批的洋行買辦,手裏囤積了天文數字的盤尼西林。”
    陳山的眼神,變得銳利如鷹。
    “禁運令一下,這些藥就是燙手的山芋。”
    “他們怕被港英政府查抄,血本無歸。”
    “他們更怕,被扣上一頂‘資敵通共’的紅帽子,那是要掉腦袋的!”
    “所以,他們現在比誰都急。”
    “急著把手裏的金疙瘩,當成白菜給扔出去!”
    “所以我們才會被坑,我們這批貨才會砸在手裏”
    癲狗猛地站了起來,因為過度激動,帶倒了身後的長凳,發出一聲巨響。
    他卻毫不在意。
    他的雙眼,正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種混雜著貪婪與希望的,野獸般的光芒。
    “我明白了!堂主,我明白了!”
    “我們要找的,就是這群被嚇破了膽的膽小鬼!”
    “用最低的價錢,把他們的藥,全他媽吃下來!”
    “可是……吃下來,我們怎麽出手?我們賣給誰?”
    鬼叔顫聲問道,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他們不敢做的生意,我們敢做。”
    “我們,往大陸賣!”
    一句話,石破天驚。
    這已經不是在刀口舔血了。
    這是在懸崖上跳舞。
    可回報,卻是足以讓任何人瘋狂的潑天富貴。
    隻要做成一單,別說福義興的債,就是買下半個和義堂現在的地盤,都綽綽有餘。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
    隻能聽到三個人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
    良久。
    陳山站起身,那瘦弱的身影,在這一刻,卻顯得無比高大。
    “癲狗。”
    “在!”
    癲狗的聲音,洪亮而有力,帶著一絲狂熱。
    “鬼叔。”
    “……在。”
    鬼叔的聲音,沙啞卻堅定。
    “把所有能動彈的兄弟都叫來。”
    “告訴他們,活路,就在眼前。”
    “從現在開始,把你們的耳朵和眼睛,都給我放到最大!”
    “去城寨所有的茶樓、煙館、賭場,去碼頭,去那些洋行夥計愛去的野雞檔!”
    “給我聽!給我看!”
    “聽聽哪家洋行的老板最近睡不著覺,看哪個買辦像死了爹一樣愁眉苦臉。”
    “誰在偷偷摸摸地找下家出貨,誰家的倉庫在半夜裏還亮著燈!”
    “把這個最膽小,最驚慌的倒黴鬼,給我揪出來!”
    “快去!”
    陳山的最後一個字,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
    癲狗和鬼叔齊聲應道,隨即轉身,大步流星地衝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