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遠東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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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回香港的路途,比預想中更平靜。
    車輪壓過新界顛簸的土路,遠處的獅子山在薄霧中露出一個模糊的輪廓。
    九龍城寨,那片熟悉的,混雜著煤煙與潮濕氣味的空氣,再次包裹了他們。
    和義堂正廳。
    陳山沒有提澳門的凶險,隻是簡短地做了說明。
    堂口裏的兄弟們隻知道,堂主出去了一趟,帶回來更多的錢。
    歡呼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唯有陳山,鬼叔,王虎和癲狗,才明白那份平靜下掩蓋著何等洶湧的暗流。
    熱潮退去,夜深人靜。
    那間被改造成臨時辦公室的後堂裏,李國棟來了。
    他眼窩深陷,布滿血絲,但精神卻異常亢奮。
    他將一疊畫滿了複雜圖紙的草稿,鋪在桌上。
    “陳堂主,我這幾天把流程想了又想,我們的化工廠,絕對可行。”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但是,有兩個最大的難題,繞不過去。”
    李國棟用鉛筆,在紙上重重地畫了兩個圈。
    “設備。”
    “還有,賬目。”
    他解釋道,化工生產需要精密的反應釜,離心機,還有管道係統。這些東西,在香港隻有洋行能搞到,而且價格昂貴,更別提那些專門用來校準和維修的工具。
    “我們就算買來了,誰來裝配?誰來維護?一個閥門裝錯,整條生產線都可能報廢。”
    “第二個,是賬。我們要做正當生意,每一筆原料采購,每一筆薪水發放,每一筆銷售回款,都必須清清楚楚。這需要一個真正懂現代會計的人來管,不是我們堂口裏那種隻會記流水賬的賬房先生。”
    李國棟的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剛剛燃起的火焰。
    陳山沉默著,手指在桌上有節奏地敲擊。
    李國棟看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
    “設備的問題,我或許有個人選。”
    “一個德國人,叫沃爾夫岡。他是頂級的機械工程師,戰前在德國的化工廠工作。因為看不慣納粹那一套,戰爭一結束就跑來了香港。”
    “但他這種身份,英國人不喜歡,中國人也防著他。一身的本事,現在隻能在太古船塢,給那些貨輪修修補補,當個零工。”
    陳山抬起頭。
    “他在哪裏?”
    第二天,銅鑼灣避風塘。
    陳山在一座巨大的幹船塢裏,找到了沃爾夫岡。
    他很高,很瘦,金色的頭發已經有些斑白,穿著一身油汙的工裝,正用一把巨大的扳手,擰緊一個鏽跡斑斑的螺母。
    周圍的中國工人都離他遠遠的,似乎不願與他有任何交流。
    陳山沒有讓王虎他們跟著。
    他一個人走了過去。
    沃爾夫岡沒有理他,繼續幹著手裏的活。
    “沃爾夫岡先生。”
    陳山開口,用的是德語。
    沃爾夫岡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直起身,用那雙灰藍色的,毫無感情的眼睛看著陳山。
    “我不跟黑社會談生意。”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冰冷的,機械般的質感。
    陳山沒有因為他的無禮而動怒。
    他隻是將一張圖紙,遞了過去。
    那是李國棟畫的,一張反應釜的結構分解圖。
    沃爾夫岡的目光落在圖紙上。
    隻一眼,他的眼神就變了。
    那種屬於頂尖工匠,看到完美設計的專注與欣賞,無法掩飾。
    “這是誰畫的?”
    “我的工程師。”
    “你們想造這個?”
    沃爾夫岡的語氣裏,帶著一絲懷疑。
    “是的。”
    陳山回答。
    “還要造出全香港,甚至全亞洲最好的藥,最好的化工品。”
    沃爾夫岡看著陳山,看了很久。
    他見過來找他的人太多了。有想讓他幫忙改裝走私船的,有想讓他幫忙造土製炸彈的。
    這是第一個,拿著一張世界級水平的工業圖紙,來找他談理想的。
    “我憑什麽相信你?”
    “就憑這張圖紙,還有我來找你。”
    陳山收回圖紙。
    “我需要你的技術,也尊重你的原則。”
    “我給你全香港最高的薪水,給你一個能讓你施展全部才華的工廠,還有一個承諾。”
    陳山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我們造的任何東西,都不會用來傷害無辜的人。”
    沃爾夫岡沉默了。
    他放下了手裏的扳手,用一塊滿是油汙的破布,仔細地擦了擦手。
    “我什麽時候上班?”
    第一個難題,解決了。
    鬼叔的效率很高。
    第三天,他就在灣仔的一家小茶館裏,為陳山約見了一個人。
    梁文輝。
    三十歲出頭,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苟。
    他看起來更像個教書先生,而不是會計。
    他是教會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原本在怡和洋行做到會計部副主管的位置,前途無量。
    因為揭發了他的英國上司做假賬,中飽私囊,結果反被排擠,最後被安了個“能力不足”的罪名,開除了。
    現在,他在一家小貿易行裏,做著最簡單的記賬工作,收入微薄。
    梁文輝顯得很拘謹,他麵前的茶水,一口沒動。
    他不知道一個社團堂主,找他這種落魄的會計,能有什麽事。
    無非就是做假賬,洗黑錢。
    那是他最不屑,也最痛恨的事情。
    “梁先生,我請你來,是想請你幫我管錢。”
    陳山開門見山。
    梁文輝推了推眼鏡,語氣很平淡。
    “陳先生,我不會做假賬。”
    “我也不需要假賬。”
    陳山笑了。
    “我要建一個公司,叫‘遠東實業’。”
    “我要它成為香港最大的實業公司,要跟那些洋行,在櫃台上真刀真槍地競爭。”
    “我要你,用最現代,最嚴格的方法,來管理這家公司的財務。”
    “每一分錢的成本,都要算清楚。每一筆貨的利潤,都要有記錄。”
    陳山看著他。
    “我甚至需要你,幫我建立一套風險備用金製度,來應對未來可能出現的市場波動,或者技術更新的投入。”
    梁文輝握著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鏡片後的眼睛裏,全是無法置信。
    成本核算。
    風險備用金。
    這些概念,是他在大學裏學到的,最前沿的西方企業管理理論。
    他的那個英國上司,都未必搞得清楚。
    現在,這些話,卻從一個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社團堂主嘴裏,說了出來。
    他那顆因為被現實打壓而變得冰冷僵硬的心,似乎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敲了一下。
    “為什麽是我?”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幹澀。
    陳山身體微微前傾。
    “因為,他們說你耿直,說你不知變通,說你是個為了原則,連飯碗都不要的傻子。”
    “而我的‘遠東實業’,就需要一個這樣的傻子,來做它的良心。”
    梁文輝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陳山,深深地鞠了一躬。
    “陳先生,我願意。”
    至此,核心團隊,正式集結。
    陳山,戰略決策。
    李國棟,化工技術。
    沃爾夫岡,機械設備。
    梁文輝,財務管理。
    王虎,安保執行。
    鬼叔,情報與外部聯絡。
    城寨邊上,那間廢棄的染坊倉庫裏。
    一張巨大的白紙,鋪在地上。
    幾個人圍在紙前,借著一盞從屋頂垂下的燈泡,規劃著未來。
    陳山拿著一根木炭,在白紙上畫下第一個方框。
    “第一步,盤尼西林。”
    “我們仿製它,生產它,用它來打開市場,賺取第一桶金。”
    他又畫下第二個方框。
    “第二步,日化用品。肥皂,牙膏。這些是民生必需品,市場巨大,技術門檻相對較低。”
    所有人都聽得熱血沸騰。
    他們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張白紙,而是一個正在冉冉升起的工業帝國。
    一個屬於他們中國人的,實業帝國。
    然而,一個最致命,最現實的問題,擺在了所有人麵前。
    梁文輝拿著他的算盤,手指飛快地撥動著。
    最後,他停了下來,臉色凝重。
    “陳先生,我初步算了一下。”
    “買設備,就算沃爾夫岡先生能幫我們找到二手的,至少也需要一大筆錢。”
    “買原料,建立庫存,更是個無底洞。”
    “還有工人的薪水,廠房的修繕……”
    他報出了一個數字。
    一個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的數字。
    啟動資金的缺口,太大了。
    眾人剛剛燃起的雄心壯誌,瞬間被這冰冷的現實壓得喘不過氣。
    就在倉庫裏陷入一片沉寂時。
    鬼叔的身影,出現在了門口。
    他步履匆匆,臉色是一種機遇與風險交織的複雜神情。
    他走到陳山身邊,壓低了聲音。
    “堂主,澳門那邊,傳來一個消息。”
    “傅老榕,正在滿世界找一種藥。”
    鬼叔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
    “他唯一的兒子,快不行了。醫生說,隻有盤尼西林,或許能救他一命。”
    “因為朝鮮那邊的戰事,市麵上的盤尼西林,都被美國人控製了,有錢都買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