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廢鐵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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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叔帶來的消息,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麵的石子。
    情報很簡單。
    一艘從德國漢堡駛來的貨輪,即將抵達香港。
    船上,裝著一批二手精密車床。
    是國內工業建設,最急缺的那種。
    “但這次的貨,很燙手。”
    鬼叔的聲音,在染坊倉庫二樓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低沉。
    “接頭的人,是國民黨那邊的。”
    辦公室的空氣,瞬間凝固。
    梁文輝剛剛撥動算盤的手,停了下來。
    他扶了扶眼鏡,鏡片後閃過一絲凝重。
    “堂主,國民黨經手的設備,我們去碰,無異於虎口奪食。”
    他的判斷很現實。
    和義堂就算在九龍城寨站穩了腳跟,也無法與一個裝備精良、背景深厚的政治實體正麵抗衡。
    “硬搶,是下下策。”
    陳山說道。
    他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有節奏地敲擊著。
    咚。
    咚。
    咚。
    每一下,都敲在眾人的心上。
    李國棟聞訊從實驗室趕來,他身上的化學藥劑味道還未散去。
    一聽到“精密車床”四個字,他的眼睛裏瞬間放出了光。
    那是一種技術人員對頂級工具最本能的渴望。
    “陳先生,如果我們能拿到這批車床……”
    他的話沒說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其中的分量。
    那意味著“遠東實業”可以從簡單的化工品生產,向更複雜的機械加工領域邁進。
    那是真正的工業基石。
    “我們的資金,買不下這批貨。”
    梁文輝一句話,將所有人的幻想拉回現實。
    “就算買得下,港英政府那一關,也過不去。”
    這才是最致命的。
    這批設備,名義上屬於國民黨,受港英政府的默許和保護。
    任何試圖染指的行為,都會被視為對現有秩序的挑戰。
    辦公室裏,再次陷入了沉默。
    樓下機器的轟鳴聲,此刻聽起來,反而像是一種無力的歎息。
    “既然他們覺得是寶貝。”
    陳山停止了敲擊桌麵的手指。
    他抬起眼,看向眾人。
    “我們就讓它在所有人眼裏,變成一堆廢鐵。”
    梁文輝愣了一下。
    鬼叔的眼中,則閃過一絲明悟。
    陳山看向梁文輝。
    “文輝,你在巴拿馬注冊的那幾家公司,現在可以用上了。”
    “用這些公司的名義,在市場上放出風聲。”
    陳山的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清晰有力。
    “就說這批德國車床,在運輸途中遭遇了嚴重的海水浸泡,內部零件已經大規模鏽蝕。”
    “不止如此。”
    他補充道。
    “還要說,這批設備本身就有設計缺陷,根本達不到宣傳的精度。”
    “一句話,誰買誰虧,這就是一堆從德國運來的工業垃圾。”
    陳山又轉向鬼叔。
    “鬼叔,你的人脈,遍布碼頭、茶樓、酒吧。”
    “我要這些謠言,在三天之內,傳遍香港每一個能接觸到航運和貿易的角落。”
    “要讓那些搬運的苦力,喝茶的商人,喝酒的水手,都在討論這批倒黴的‘德國廢鐵’。”
    鬼叔點了點頭,沒有一句廢話,轉身便下了樓。
    他的世界裏,執行命令,就是天職。
    陳山站起身,走到沃爾夫岡和李國棟的臨時工作室。
    那裏堆滿了圖紙與零件,空氣中混雜著機油和焊錫的味道。
    沃爾夫岡正在用他的計算尺,核對一個齒輪的參數。
    李國棟則在一旁,用鉛筆飛快地記錄。
    陳山將他的計劃,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
    最後,他看著眼前的兩位技術核心。
    “我需要一份報告。”
    “一份由你們兩位專家聯合出具的,關於這批車床的‘專業評估報告’。”
    “報告的核心,就是證明它們是一堆問題百出的廢鐵。”
    李國棟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陳山的意圖。
    他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眼神裏滿是興奮。
    “陳先生放心,要讓一份報告看起來比真的還真,技術細節是騙不了人的。”
    “我們可以從材料的金屬疲勞度、主軸的公差範圍、甚至電路的老化程度上,找出無數個‘致命缺陷’。”
    然而,一旁的沃爾夫岡卻皺起了眉頭。
    他放下了手中的計算尺。
    “陳先生,偽造一份技術報告?”
    德國人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裏,寫滿了不解與抗拒。
    “這……違背了工程師的基本原則。”
    在他的認知裏,數據就是數據,事實就是事實,不容許任何形式的篡改。
    “沃爾夫岡先生。”
    陳山看著他,語氣平靜。
    “原則,是用來守護我們珍視的東西的。”
    “如果我們的敵人,用不講原則的方式,來搶奪我們賴以生存的工具,我們是該固守原則,然後一無所有,還是用他們的方式,把屬於我們的東西拿回來?”
    沃爾夫岡 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他陷入了劇烈的思想鬥爭。
    李國棟在一旁,用不太熟練的英語,小聲解釋著中國的古話。
    “兵不厭詐。”
    沃爾夫岡沉默了許久。
    終於,他抬起頭,眼神中的掙紮,變成了一種全新的專注。
    “我明白了。”
    他重新拿起計算尺,表情嚴肅。
    “要偽造,就要做到完美。”
    他走到一張草圖前,用鉛筆在上麵畫了一個車床的結構。
    “我們可以聲稱,它的主軸在長期高負荷運轉下,因為熱處理工藝的瑕疵,會產生無法修複的同心度偏差。”
    他指著圖紙上的一個點。
    “還有齒輪箱,我們可以設計一個模型,證明它的二級傳動齒輪,存在金屬疲勞的隱患。”
    “這些問題,在短期檢測中,根本無法被發現。”
    德國工程師的嚴謹,在這一刻,被用在了截然不同的地方。
    他不是在撒謊。
    他是在用自己的專業知識,構建一個理論上完全成立的“謊言”。
    李國棟看得雙眼放光,立刻補充道。
    “對!還有電路係統,還是老式繼電器,我們可以強調在香港潮濕的環境下,這種電路極易短路,維修成本極高!”
    一份堪稱完美的“廢鐵鑒定報告”,在東西方兩位技術專家的合作下,迅速成型。
    與此同時。
    美國領事館,商務參讚辦公室。
    詹姆斯·安德森的指尖,夾著一根熄滅的雪茄。
    他的麵前,放著幾份剛剛匯總的情報。
    一份,是香港各大貿易行和船運公司裏,正在流傳的,關於一批德國廢鐵的謠言。
    另一份,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巴拿馬公司,向國民黨方麵開出的,一份收購報價。
    報價低得,隻比廢鐵的回收價高出一點。
    最後一份,則是那份由“遠東實業”技術顧問署名的,內容詳盡的“評估報告”。
    安德森的下屬,站在一旁,語氣帶著一絲不確定。
    “先生,看來這批車床確實出了問題,陳山是想趁機撿個便宜。”
    安德森沒有說話。
    他拿起那份報告,仔細地看了看。
    “不。”
    他將報告扔在桌上。
    “這不是撿便宜。”
    “這是心理戰。”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一個九龍城寨的泥腿子,竟然想在國際貿易的牌桌上,玩這種小聰明。”